【无题】十六、敛翮遥归誓不违
清明那天，天上又飘起了小雨
倒春寒。
吃完早饭出门的时候，欧阳菁给李佳佳拿了件外套。
“太丑了。”李佳佳拒绝：“能不能给春天一点儿尊重。”
“穿上。”欧阳菁轻轻拍拍女儿的背：“别让你爸爸担心。”
李佳佳默了一默，把死丑死丑的外套套在身上。
到了楼下，熟悉的车子已经停在那里。
李佳佳顿了一顿，欧阳菁从背后推了她一下。娘俩站在那里打眉眼官司，后面有车在按喇叭。
李达康摇下车窗：“快点上来，在这里挡人路。”
李佳佳上了车，心里埋怨她妈。干嘛要让……她们娘俩难道不会开车吗？今天是来给李达康上坟，看着司机李青，她尴尬癌都快犯了！
李达康没察觉她这点小心事，还点评她的外套：“怎么穿这么件衣服？”
李佳佳：……
到了地方，李达康在外面停车场停了车，没有跟欧阳菁和李佳佳进去。
现在“优秀共产党员李达康同志”的纪念馆已经建成了，虽然他知道这是宣传需要，他也没少瞻仰过孔繁森之类的优秀党员的纪念馆，但让他去看他自己的，这感觉也太耻了。以老李的脸皮厚度和心理承受度，还不足以面对如此程度的吹吹捧捧。
他在停车场转了大半圈，处处挂着“禁烟”的牌子，终于在一个拐角的屋檐下，看到了吸烟区的标志。
细细的雨丝打在台阶上，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想一回正在给自己上坟的老婆孩子，烟抽得又快又猛。
“借个火。”
“卧槽！”李青惊得转了半个身子，看到赵东来那张脸时拳头堪堪停在身前。
赵东来接过火柴盒，深深地看他一眼：“做什么亏心事了。”
多了。李达康心道，说出来怕吓死你。
李达康觉得，赵东来过来肯定不是借火这么简单，赵东来的烟瘾没这么大，八成是看到自己在这里，认为此情此景，如果不说点什么实在太浪费了。然而又正是此时情景要说的太多，用哪一个起头，似乎都有不合适的地方.
于是乎，两个人对着空濛的山色，默默抽完了半包烟。
“得。”李达康把空烟盒扔到垃圾桶：“寅吃卯粮，下周只能嗑瓜子了。”
“你可少抽点吧。”赵东来把最后一根烟头碾灭，看了眼纪念堂的方向：“我先走了。”
李达康给他招招手，赵东来也没撑伞，细雨落在他深色的衣服上马上消失不见。
给爹上完坟，李佳佳又陪妈妈睡主卧睡了小半个月。
纵然对莫名其妙的继父百般挑剔，佳佳小姐也不得不承认，从择偶的肤浅角度来讲，这人近乎完美。双商在线，身手过硬身体健康，头发浓密五官俊朗，肉眼能看出来的出类拔萃，除了太优秀找不出缺点。
不是听说，而是眼见为实。
可越是如此，李佳佳心里越不踏实。总之自己是妈妈永远的退路，李青也明白这一件事就可以了。不过半个月同吃同住相处下来，佳佳感觉……这男人也太有她爹的风范了！她怎么觉得连这人做的菜都有种“爸爸的味道”？
据说人的择偶眼光是基本上不会变的，她妈这也太始终如一了点儿。不是说她爹不好，毕竟想当年李达康同志也是样样优秀，并且是太优秀了，才把家里过成一地鸡毛。
这李青万一，不，根本不是万一，他当年给自己挡刀，带着伤在人群里逆行，一看就是个舍小家为大家舍己为人的优秀党员啊！分明是二十年后又是一个李达康的节奏！
“妈啊。”李佳佳觉得十分有必要给她妈打预防针：“我叔看着不像是池中之物。"
“当然。”欧阳菁半点没多想：“你妈的眼光好着呢。”
李佳佳：……论起找对象的眼光我的确是佩服您的。
“你将来别给人家工作拖后腿。”
“你这孩子！”欧阳菁打了李佳佳一下：“这么消遣你妈。”她面上虽然不显，心里却悚然一惊，她沉湎于李青的柔情蜜意，被女儿一提，才记起男人们长有的功业与野心。
“他要飞你也别怕。”李佳佳笑嘻嘻地搂住妈妈肩膀：“可以随时过来投奔你闺女。”
临走的时候李佳佳特意背着欧阳菁找李青说话：“我妈是对感情很单纯的人，希望你不要负她。”
她看着李青，一时冲动，脱口而出，“你很像李达康。”——各种意义上的像。
她说出口就有些懊悔，可看李青的神色，竟又觉得说出来也没什么。感染到他的沉静，佳佳居然敢跟继父说，“我爸爸……泉下有知，会欣慰，会祝福你们的。”
李达康不防备女儿能说出这样的话，显然是对自己很信任亲近了，他并不好接这句的话茬，只殷切叮嘱：“我会照顾好你妈妈，你不用担心。但佳佳，你妈妈我们，还是希望你回来。”
“我会郑重考虑的。”
送走了女儿，社畜小李还得去上班。刚刚到办公室，电脑还没加载完，就收到赵东来的“点击”电话：“你过来，到楼上小会议室。”
李达康以为要开工作会，没想到进门发现只有赵东来一个人在。
赵东来仔细打量着这位跟自己也没几年但奇异得格外亲近的下属，这几年下来，李青身上的散漫淡泊不知道什么时候散了个一干二净，越来越有了人气儿。
用那些文青的说话，仿佛是他终于和这个世界和解了一般。
赵东来待会儿还有会，看了一眼时间，直接给他开门见山：“林城的情况你也知道，现在系统内空了大半。老陈如今回了厅里，你想不想到那边接他的班？”
“不想。”李达康不假思索。
虽然他不吹牛逼地觉得谁去干都得比自己差，但“李青”去了也得从头再来，快六十(心理年龄)的人了还得“伺候”从前不怎么熟悉的下属，想想就累心。
“为了多挣俩工资，抛家舍业的，不值当。”
是俩工资的事儿吗，赵东来不理会他装傻，手指敲着桌面，似乎是在给辛稼轩的词句配的和声:“人间岁月堂堂去，请君快上青云路。”
他认为李青是在以退为进给他谈条件，进了名利场，踏上青云路，没有人不想争先。
李达康虽然不是文艺青年，却不介意在文艺青年赵东来面前装一回逼：“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拆鸳鸯在两下里。”
赵东来嗤笑一声：“一辈子老处长，你甘心？”
“为什么不甘心？”李达康笑着摇头：“人各有志，我何必挡想上进的小年轻的路。”
赵东来没理他，站起来转身走到窗前。
这间会议室在公安大厦的最顶层，站到窗前，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几乎能俯瞰小半个城市。
楼下熙熙攘攘，不远的地方，地铁6号线正在施工。再远处，是架起的高架桥，和正待开发的楼盘。极目远眺，京州地标性的建筑会展中心的高楼直插天际。
“你看。”
李达康也站起来，走到窗边往下看。
这是他为之奋斗过的城市。
宽阔的街道把城市分割成一个一个的棋盘网格，高耸的建筑占据犄角。一抬手，似乎就能在大地上落子。
指点江山。
站在高处，你便不是棋子，而是落子的人。
“江山如此多娇。”赵东来说:“有人曾经站在这里，告诉我，男人的功业，要写在大地上。”
李达康垂下眼帘，遮住眼里突然涌上的热切和渴求。
他曾经在这里对赵东来说过，权力欲并不可耻，可耻的是利用权力为非作歹。真正的功业是写在大地上，存在于人民口碑里的。因为我的努力，推动了国家前进的脚步，让无数人过上了更好的生活。由此带来的巨大精神和心理的满足，不是利用权力为非作歹夜夜不安可比拟的。
食髓知味。
他看过一座座高楼在自己的规划图上拔地而起，一条条道路在自己的笔下蜿蜒而出，一张张愁苦的面容在他眼前变成笑脸……
如今赵东来又把这些话转述给他听。
“我知道你的能力。”赵东来的声音里充满了魔鬼的诱惑:“这是个机会。”
是的，李达康又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年轻，他宦海沉浮了一辈子，当然知道这是个机会。一个由事务官转为政务官，就此踏上通天大道的机会。
这个位子，有的是人争。
“我……”李达康忽然就动了心。或许是这个居高临下的楼层造成的视觉效应，也或者是赵东来复述的自己的话里的豪情让他终于回忆起从前的自己。
野心从心底一点点的泛了上来。
“我得，考虑考虑。”
“可以。”这么大的事情，赵东来表示理解:“明天上午给我答复。”
京州像他的孩子，这一辈子又向他伸出橄榄枝的林城是他付出心血最多的地方，李佳佳连它们的零头都赶不上。
这天晚上，李达康破天荒的把工作带回了家。他刚为女儿请过长假，复工第一天手里攒下的工作，在白天一天的心思繁杂中没有干完。
家里很小，并没有收拾单独的书房。李达康吃完晚饭，不得不拉张椅子，在高一点的餐桌上工作。
电脑的光照在他的脸上，欧阳菁在客厅的沙发上被认真工作的男人吸引住了目光。
明明不一样，什么都变了，她却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李达康晚上伏案写材料的时候。李佳佳走的时候说的话不期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这个男人要进步，你怎么办？是不让他去把他栓在身边，还是随着他越来越忙，重走和李达康婚姻的老路？——甚至比不上从前，她和李达康从大学起一路走过来，还有个宝贝女儿，哪怕闹离婚心里也是有底气的。她和李青有什么呢？一张结婚证和十五岁的年龄差吗？
欧阳菁努力让自己“理智分析”，有能力的人多了，哪里就能轮得到他。可心底惶恐实在难以抑制，越想越惶惶然。
“欧阳，给我找点吃的。”
正在欧阳菁胡思乱想的时候，听到李青叫了她一声。欧阳菁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忘了给他准备点吃的了。她怎么也算的上资深秘书夫人，写东西费脑子饿的快，李达康当年，晚上总会再吃点东西。
“你想吃什么？”
“弄点饼。”李达康随口答道。他从前喜欢吃干饼，和上点芝麻在灶上一摊，做的快，还养胃，又没有油，既不脏手又不污纸。
他随口一说，背后的欧阳菁却愣了。她不知道薄饼跟烟一样，是所有笔杆子的标配，还是……
她只知道李达康当年，家里总是常备着薄饼，她这一生，之前也只认识李达康一个干秘书的……
进厨房给李青备了夜宵，欧阳菁坐在客厅里，一直在追着的电视剧忽然也变的无聊。
夜已经深了，她索性关了电视回房睡觉。躺在床上却也睡不着，过往岁月像放电影一样一件件在她脑子里闪，越是躺着心里越烦躁。拿出手机来刷，也全部充斥着无聊的消息。正当她躺不住要翻身下床，重新去客厅里看电视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关灯的声音。
不一会儿她听到李青悉悉索索摸了上来，一个火热的怀抱抵在她的背上，欧阳菁忍不住的往后贴了贴。
自己腰窝的皮肤像被一团火在烧，欧阳菁握住了李青揽她的手。
“欧阳，还没睡。”李达康的声音带着长久加班之后的飘忽和发紧，气息喷到欧阳菁的颈后。
欧阳菁轻轻动了动，蹭了蹭颈后的痒，也是回应李达康问自己睡没睡的问话。
“欧阳。”李达康的怀抱又紧了紧，声音比他的怀抱还紧。
“今天赵东来说，想让我去林城当局长。”
李达康感到自己怀抱里的人僵了一下，如果是仅仅跟欧阳菁结婚不到两年的李青，如此轻微的动作他不会发现。可是他是李达康，怀抱了欧阳菁近三十年的李达康。
欧阳菁张开嘴巴，不让寂静黑夜中的呼吸声暴露自己的狼狈。她的直觉向来很准，杞人忧天了一晚上的事情还没迎来第二天就成了真，她心里冒出来的第一句话居然是，他真是有本事。
她一点儿也不悲伤，一点儿也不愤恨，一点儿也不难过，此时她的心里一派平静，没有任何波澜，除了眼泪沿着鬓角滑到枕头上。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明明心里一片空茫，没有一点儿情绪波动。她觉得自己哭的不可理喻。
“欧阳。”李达康用胳膊撑起半个身子:“你是不是哭了？”
“没有。”欧阳菁用力挤挤眼，把眼泪都从自己眼睛里挤出去，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一如往常。
“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去？”
“没有。”
你就装大度吧！世界上最了解欧阳菁的人除了李达康不做第二人想。他既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心里又笑又叹，强硬地把欧阳的身子扳过来，借着月光，果然看到她脸颊上的泪痕。
白日里的豪情万丈，全都化成满满的情絮，一片一片，一丝一丝，填满了他的胸腔。
欧阳菁任他抚弄自己的脸，虽然夜色弥漫却依旧避开眼神不去看他，只道：“林城是个好地方。”她“识大体”地说了半句话，就再也讲不下去了。
李达康精准的接收到妻子的情绪，他凑在欧阳菁耳边跟她在枕上密语：“口是心非。“
世间安得两全法，上辈子不负国家，重来一世，李达康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跟她讲:“我不去了。”
欧阳菁并不理他，直接翻身转了个圈，留给他个后脑勺。
李达康把她往怀里带了带，欧阳菁使劲儿往外挣，挣来挣去，反而越挣靠的越近，被李达康紧紧的箍在怀里。
如山一样，安心踏实。
第二天上午，李达康到赵东来办公室告诉了他自己的考虑结果。
“你想好了？”
“厅长。”李达康的理由也给的特别高大上：“不是人人都是决策者，琐碎的小事也要有人干。”
“多少县区以下的基层干部，一辈子都到不了县处级。但就是这些人，奠定了我们国家的基石。我在这里，家庭也能照顾到，挺好的。”
自己如果继续走上辈子的路，非但达不到上辈子的高度，连上辈子的遗憾也不能弥补，那才是入了迷障，辜负了老天让自己重活一世。
李青：厅长你让我陪陪老婆行不行
东来【吃苍蝇.jpg】【我怕李书记半夜找我】
陆亦可：来来来你过来我再教育你一遍！
陆处：你先交代一下你对李达康是什么感情。这确定是康菁不是东李？？！
接受老婆爱的教育的赵厅：行吧小李，以后好好休假，好好陪陪我嫂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