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四月春光好

坐落在市中心的这栋高楼是明州最豪华的大酒店之一，尤以十八楼的旋转餐厅为卖点，餐桌以半人高的玻璃和绿植分割，一起贴着透明外墙绕作一个环形。

新婚的夫妻俩到时人还不多，李达康贴着章燕和在柔软的座位上肩贴肩腿挨腿坐下了。此处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他克制着自己，只指着窗外黄昏随口笑道：“等菜上齐了天也黑了，那才叫好看。”

太阳西下月上梢头，路灯亮了起来。宁西省省会城市的夜晚，霓虹灯与车灯闪烁，月光与电光上下同辉。

这也只是二十一世纪中国城市的夜晚最普通的一种光亮，最好看的还是章燕和望着窗外白皙无暇的侧脸，她带了祖母绿的水滴状耳坠，绿莹莹的，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

李达康去摸她的耳坠，又自然地顺手去摸她的耳朵。

章燕和任他亲昵抚弄，顺着力道歪一歪头，笑道：“喜欢么？”

“喜欢。”李达康对上妻子小心讨好的颜色，心中一软，“先吃东西。我之前吃的时候就想，这味道燕和一定喜欢，如果能带你一起来该多好。”

章燕和听他说了这话，当即挑了一筷子面条吃了，认真看着丈夫：“好吃。”

李达康就笑，心满意足地给她夹菜，又看着章燕和散着长发吃饭不方便，要过皮筋顺手给她把头发扎起来。

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举动，五十年相处的时光和情意太容易重新被回忆和适应，那点忐忑不安在时光洪流中是毫无意义的杞人忧天。

李达康道，“旁边就是商场，吃完饭咱们去买东西。”

“买什么？”章燕和忍不住笑意，慢悠悠掏出一个精巧的戒指盒子。准备充分啊！李达康心甘情愿套上了婚戒。

他本来是准备吃完饭回家，在安全私密的空间里把他这几个月的烦恼跟她抱怨一下必须要章燕和给自己郑重道歉补偿才能把这一页翻过去。此刻两个人的手十指相扣在桌下握在一起，岁月静好，不但现在而且未来，是整个余生的幸福美满！李达康被实实在在的幸福感当头罩了一脸，心气平和起来，牵着媳妇儿的手往旁边商场散步，想给她买个镯子戴着玩儿。

热络迎上来的专柜小姐极会看人，观察着他们的言行和相处，心里慢慢有了判断，结婚很久手头宽裕的夫妻俩！八成是结婚纪念日！

李达康边听介绍边看，盯准一对老坑翡翠镯子，他不懂珠宝知识，只觉得绿得纯粹好看，和夫人的耳环很配。

章燕和看着标签上一串儿零，扭头笑他：“你买得起吗？”

李达康挑眉：“半年工资不够就一年嘛，尽管买。”

省部级的工资奖金补贴到底很客观，他的工资卡刷下来了。

今天他们领证结婚，李达康像是购物上了瘾，想为章燕和买一条蓝色长裙，拖着夫人去挑衣服。他眼光高审美也好，刷到第四家店就余额不足了。

章燕和似笑非笑看着他，李达康摸一下耳根，非常自觉地打开了章燕和的钱包，问：“哪个卡够刷？”

“都够刷。”

李达康干脆利落地拿着银行卡往pos机一刷，章燕和签了单，挽住她如今穷的叮当响的老公，问一旁神色复杂的导购员：“几楼卖男装？”

车开到家门口，后备箱行李先放着，购物袋提进去，门一关上李达康又改了主意，哄新娘子：“大行李明天再提进来收拾，先进家看看。”

章燕和不疑有他，跟李达康进了家门。她又不是真的新妇，累了一天，先进了卧室的卫生间拿着随身带的专用湿巾把妆卸了，把头发梳通了，毫不拘束地素面朝天出来见他。

李达康心情好极了，有滋有味地打开购物袋把新衣服一件件挂上去，衣柜里有了第一件女人的长裙。

章燕和踢了高跟鞋坐在床上看他整理，慢慢捋着头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他们金婚五十年，哪怕审美不尽相同，最起码他住着舒服的地方，章燕和也没什么意见。她拿手指戳一戳枕头，是自己枕惯了的那一种。

她如今正在女人最好的年华，气足神完，姿容极盛，大红色的裙摆散在床上，愈发衬得一双长腿光洁如玉。李达康看着眼热，坐在床边张开手臂把她扎扎实实搂进怀里，全身心无比温煦熨帖。

章燕和软软靠在他身上，摸一摸他的头发，贴面和他说话：“我让你等了这么久。”她望着他，“生不生气？”

李达康勉为其难道：“现在抱着你说话，就算了。”

章燕和抿着嘴笑，搂着他的脖子主动在他脸上亲了两下，然后被久别重逢的爱人按住后脑勺嘴对嘴亲到喘不过来气。

“想不想我？”说一句想我我就原谅你。

“好哥哥，梦里都是你。”

洞房花烛夜，鸿蒙明月高。

 

夜静更深，床头拧开了暖黄的灯。

心里存了太多的话要告诉对方，他们都没什么睡意，李达康搂着章燕和，不忙算这三个月的账，先关心她后来的日子。

“比你多活了三年。”章燕和慢慢跟他说六十年后的家事和国事，都挺好的。

李达康却对三年这个数字不满意，老太太就该比老头多活十年！他有点生气，“我那时候让你别伤心你是不是压根没听进去？！”

章燕和顺手就掐了他一把，“你说的那是人话吗！”

“我知道你坚强，人老了都会死，咱们也都有准备。留你一个人，说放心也放心，但又怎么能不担心。”没必要把前世的生老病死说个没完，李达康换了种声气，“我天天愁着这辈子怎么巧遇你，你倒好，见了我一面撒腿就跑！”

他嘴上严厉谴责，手倒是很诚实地慢慢抚着她的背。章燕和偎在丈夫怀里，低低道：“我怕你还没离婚。”

？？我告诉你了啊！

“我回来的时候你还没离婚，你说，我惦记别人的丈夫算怎么回事儿呢？咱们见面是十年后的事情了，太遥远了达康。”章燕和攥着他的手指，“我已经一个人过了三年，再等你十年也没什么，可万一我等不到呢……”

十年会有多少变数！人生无常，她怎么能保证，他们能再次抵达？

这的确是实际存在不需回避的问题，李达康从来是实干型的人才，并不为此伤怀，反而喜滋滋道，“是，我也不敢想得这么美，嘿你居然也回来了。”

他的反应章燕和是有预料的，当下无奈一笑，慢慢从头跟他说自己的心事，“我一点也不想重生，一辈子很累了，糟心事永远比快乐多。唯一庆幸的就是遇见了你，如果和你错过，再来一次做什么呢？”

我们阴差阳错走到一起，一不小心恩恩爱爱过了五十年。浮云聚还散，再来一次未必有这样的缘分，错身而过也是常事。

李达康没说话，他高寿而终时固然也没有多渴望延续自己的生命，但飞快适应这个事实之后就忙着把李为民揪出来收拾建设大林城了。

他不说这些，章燕和也大略明白他重生过来的想法，微微笑着去摸他的脸，这个人永远斗志昂扬，充满革命热情，努力让这片土地变得更好。凡事直道而行是这个男人的大智慧，他的思路是直的，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他坦荡直率，对自己毫无机心。反倒是自己，容易冷、多疑、悲观厌世。

李达康摸一摸妻子的脸，插科打诨，“你还敢想错过我？你要是之前没来明州，我这儿的事儿差不多了，明年开会的时候怎么着也得巧遇你一下啊。哎，妄想把我们章老师拐进民政局，愁得我吃不下睡不香。”他微笑着，“我能让你一个人过吗？我一想到你那么娇气一个人，又爱哭，还别扭，有人对你好点就飞蛾扑火一样。如果你决定相亲的时候遇到的人不是我，你会嫁给什么人？他能对你好吗？他知道你有多好吗？万一他辜负你呢？我一想到这种可能就害怕。”说到最后忍不住骂她，“你就不知道也心疼心疼我！”

李达康说得故意活泼些，却见章燕和只专注地望着他，他也就叹息着笑起来，“我真的以为还要等你很多年。”

章燕和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在她茫然不知轻轻放弃的时候，有一个人在这么热烈地等待她。世界那么大，茫茫人海，他穿过时间和空间，坚定地向自己走过来。

章燕和承认，过了半辈子总有个高下，他爱我胜过我爱他。

“达康……”她哽咽着，满怀愧疚和歉意，可两者加在一起也抵不过灵魂有爱人牵引的重量。章燕和向李达康表白真心，“下辈子我们还在一起。”我一定想也不想地奔向你，越过高山大海，白水微尘。像你对我一样。

“怎么还哭了？”这可稀罕。这么多年李达康还真没捞着几次哄老婆的机会，笑着去亲她的眼角。

爱情那么脆弱，只需要一个女人错过一个男人。

爱情又最坚贞，只需要章燕和站在李达康的面前。

李达康逗媳妇儿，“佳佳过年去找她妈妈，我一个人，度日如年。你要是过年还不来，我年底进京到你们单位贴大字报去！”

章燕和破涕为笑。

两个人傻乎乎对视了半响，温情脉脉。温存了一会儿，李达康又想起来自己还要跟她生气的，“我们都相认了你还要赶飞机！你见到我还要犹豫三个月才跟我结婚！”

见了第一面章燕和却一去没影踪，这几个月他的火就没消过，难受地胸闷气短。

呀，就考虑清楚之后发现……忘了要男人电话，越性把事情都处理好了直接来西北“投奔”他。

“我跟你道歉。”一起过了太久，夫妻一体长相都慢慢靠近，久到连诚挚的歉意都难以正色长存。她带着笑哄丈夫，“还是有人抱着舒服。”

李达康哼一声，拿乔作态，“我过不去，越想越心寒，你得补偿我。”

真是越老越幼稚，章燕和拉着他的手往自己小腹上贴，“我赔你一个孩子喊爸爸够么。”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