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康在睡梦中回溯了前世。
梦中的他竟如幽魂一般来到了汉东人民医院的顶层病房。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为了送李达康最后一程,病房里的人来的比开常委会还全。官场上摸爬滚打政治博弈的人尖子们一起听着李书记在昏睡着断断续续喊着一个名字,欧阳。
沙瑞金皱着眉,和田国富对视一眼,不说话了。人群之中,赵东来实在是听不下去自己领导一声声低哑的呼喊,走近几步,虎目含泪:“沙书记……”
沙瑞金长叹一声,看着随时可能变成直线的心电图,果断道:“请监狱的同志把欧阳菁带过来!立刻!我亲自给欧阳菁做担保!”
“是!”
于是京州满城畅通一路绿灯,警车呼啸着把欧阳菁送抵李达康的病床前。
李达康猛地坐起身,后背已经是一身冷汗,他刚呼出一口气就不小心从沙发上滚落下来。他没急着爬起来,他长久地坐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狭小的缝隙里,平缓呼吸也调解心情。
等欧阳菁揉着头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李达康已经衣冠楚楚坐在餐桌前喝牛奶了。
他主动打招呼:“早。”
欧阳菁也客气礼貌地说,“早。”
如果不是宿醉让人头痛,他们都宁愿相信昨晚是一个梦境。
五月份的汉东已经满目青碧,李达康看着窗外怒绽的红花,喝着茶,意识到他已经重生近三个月了。冬天已经过去,春天也已经过去,现在是夏天了。
他的调令终于下发。
甘兰省省委委员、常委,宁州市市委书记。
他即将永远离开前世付出全部心血的汉东,往西北去了。不过也不着急,就任之前还要赴京往中央党校报到,李达康盘算着党校的报到日期,嗯,他还能送闺女到高考考场。
他把这点告诉欧阳菁,欧阳菁倒是无悲无喜:“升官儿了,恭喜啊。”
李达康便也笑一下。他看着欧阳菁的背影,心想,原来我这么爱你。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该伤的心也都伤完了。他可以重生,但这感情走到如今一塌糊涂的田地,却再不能收拾了。只能走下去。抉择既已一往无前,心软只会让事情变得复杂,继而悲剧。
已是船到江心马临崖。
至于当年惆怅如乌云心碎如刀割的心境?如今只有满腔茫然空虚。李达康想着,又狠狠吸了一口烟。
被李佳佳夺过去掐灭了。
小姑娘站在父亲面前带着哭腔:“你们一个抽烟一个酗酒这是想干嘛啊?!”
李达康上辈子还真没有被闺女夺过手里香烟的待遇。他呆愣的功夫李佳佳已经又道:“你烟抽得这么凶是不是想尼古丁中毒!”
“没事儿,我离了婚就戒。”
李佳佳还是横眉冷对,李达康便把一包烟都拍在女儿手里,郑重道:“爸爸跟你保证,以后都不抽了。”
他牺牲了这么多换来的事业总不能因为一个肺癌戛然而止。
更何况……李达康摸着女儿的头:“爸爸一定好好保重身体,长命百岁,给你们母女俩撑一辈子的腰。好不好?”
“嗯。不许抽了。”
女儿是懂事的大姑娘了。李达康于是又说:“你妈妈如果嫁给你大路叔叔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但如果不是大路,以你妈妈的眼光,怕不是要让我担心。你一定要……”
李佳佳打断他:“爸爸你是不是疯了?”
李达康一怔。
“我第一次听说离婚之前要为老婆挑好再婚对象的。”女孩儿拉着他的手,鼓足勇气开口,却依然底气不足:“你们还有感情就不要离婚嘛。”声音越来越轻,再说一句她就要哭了。
饶是李达康这么强势霸道的人也不敢拿女儿的高考开玩笑,温言哄她,承诺许下无数,最后道:“离婚这事儿我跟你妈妈再商量,好不好?来拉勾。”
佳佳小姑娘跟爸爸拉了勾,被哄的开开心心回学校了。
转头欧阳菁就知道了,她挂了下了晚自习的女儿打来的电话,端着酒杯摇摇晃晃踹开了家里书房的门。
李达康望着书房门口穿着酒红色吊带睡袍的欧阳菁,平静地合上了准备做交接的文件。“有事?”
欧阳菁懒洋洋地倚着门框,声音也清淡:“你怎么跟佳佳说的。”
我跟佳佳说离婚的事情可以再商量。
李达康放松地靠在宽大的椅背上,还控制着皮椅晃了晃,却没有答话。也不必答话,欧阳菁能问出这句话自然是知道怎么说的。
欧阳菁穿着凉拖哒哒哒走进来,高脚杯砸在李达康的办公桌上,她俯身揪起他的衣领子,把他拽到自己脸前,压抑着愤怒:“你知不知道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承诺!你让佳佳以后怎么想!”
李达康注视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险些当场就红了眼眶。
他答非所问:“我记得你酒后记不住事。”
欧阳菁松开他,嗤笑一声。她半坐半靠在办公桌上,赤脚踩在合法伴侣的拖鞋上,拿过旁边的酒杯,慢慢把酒喝完了。
李达康看着三十岁的欧阳菁年轻而活力的脸,想起的却是临死时他病床前头发斑白憔悴衰老的那个囚犯。况且事情既已做到这种程度,就算你真的……来找我商量,也还能再怎么商量呢?
于是她喝完之后他缓缓劝她:“离婚以后你少喝点。”
欧阳菁一巴掌就扇了过去。她酒后手掌无力,软绵绵的。
李达康被她打脸了也不动气,反而终于软了口气:“欧阳,你知道我,我是一个无趣的人,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这是他曾经在机场路上对她说过的话,如今脱口而出,像是背稿子一样,听起来干巴巴的。
欧阳菁说:“我这么多年才知道你没有情趣吗!我这么多年才知道你给不了我想要的生活吗?我这么多年才知道你他妈没有心肝吗?”她手臂撑在椅背上,凑近了李达康的耳朵冲他吼。
现在一切都很好,以后悔之莫及。我李达康高官显赫,你一心只有爱情的天真人,又该怎么生活呢?
他知道未来一切的错误,但他没有把握自己能改,他只能狠狠踩下刹车,让婚姻戛然而止。我耽误了你这么多年,你不是小姑娘了,可好歹也不是穿着囚服的老妇。——他只能这么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
同时,这样的事实也足以支撑李达康看着爱人依然不动声色。
欧阳菁被他的养气功夫彻底激怒了。她本来只是手臂扶着椅子,如今腿也要上来,在力的作用下滑轮向后滚动。幸而身后便是书柜,尽管如此也是李达康下意识扶上爱人的腰欧阳菁才没有跌下去。
欧阳菁跨坐在他身上,气哼哼道:“你再敢说一句口是心非的话信不信我掐死你?”双手作势要掐他的脖子。
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李达康终于意识到她说话貌似有逻辑却实在是一只醉鬼。他哭笑不得地把欧阳菁的手扒拉下去。——欧阳菁整个人便贴在他怀里。
她的手臂柔弱无骨抱住他的头,爱人吐气如兰:“要不要?”
李达康的身体受不得这样的诱惑,他的心理却实在是一位老人家了:“你醉了,有话咱们明天说。”
欧阳菁不依,在他身上磨蹭。
李达康看着她娇憨的样子,心中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他前世今生唯一爱过的女人,而他再是铁石心肠也需要女人温暖的怀抱。
他的心口突然疼痛起来,没有未来了,再没有以后了。
让我最后抱你一回吧。
他没有意乱神迷,他无比清醒地颤抖着去吻欧阳菁的嘴唇。欧阳菁头一偏,吻便只落在了她的侧脸。
爱情是一种博弈。
李达康一示弱欧阳菁反而剧烈挣扎起来:“你别碰我!你都要和我离婚了你还碰我干什么!你耍流氓!”
她一边喊一边哭,抽抽噎噎满脸是泪,真的是委屈大发了。
李达康的手在欧阳菁红艳艳的睡裙和白晃晃的肌肤上滑动:“菁菁。”怀里这个人是欧、阳、菁!
听好了,我只爱你。
欧阳菁按着他的额头把他推开,哭道:“你要离婚就别耍流氓!”放完狠话才想起他的话:“你叫我什么?”
“菁菁。”李达康把她托起来往外走。
“你个大混蛋!”
“是,我混蛋。”
“你们男人,床上说什么都不当真。”
“我床上只有你。”他抱着妻子暌违两世的柔软身躯,终于忍不住向她倾诉情衷:“只会有你。这都是你的。”
欧阳菁信了他的话。她颤抖着手去挠他,巨大的矛盾让她犹自不敢相信:“难道你是要孤身一辈子?你不结婚你怎么升官?”
这一次的以退为进,却被李达康应了下来。男人极其认真极其随意地答:“不做裸官就成。”
这话一听便是深思熟虑过的,内容还非常有可行性。欧阳菁终于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和目的,也再没有力气掩饰了:“你他妈抱着我还是想跟我离婚!你滚!”她今晚格外软弱,哭得一抽一抽几乎喘不过气,下狠手拼命推攘他,“你滚蛋!”
“我一遇见你就心软,菁菁,所以我没给自己留后路。”他抱着欧阳菁,“菁菁,你男人爱你,但咱们不适合。”八年分居争吵,十年牢狱之灾。
李达康笑一声,“我这样的人,合该孤老终生。”
他忍不住又开始叨叨了,“中央刮骨疗毒,反腐势在必行,你们银行系统是反腐重点对象,你自己一定立身要正……”
“在床上你能不能说点别的!”
李达康于是不说话了,他发了狠,把纠缠两世所有的爱意和恨意都尽付于这静谧的深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