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头头是个讲道理的女孩子。
她一个孤儿,能庇护她的是自己的刚强,光脚不怕穿鞋的。但最能庇护她的是社会秩序——她是孤儿,典型的弱势人群,被关照的对象。所以孙头头从来都大声说明自己的身世,从小没爹没妈!对方的一点惊愕和失语就足以留出空间让她在社会的罗网中像一条小鱼一样穿梭而过,摇摇尾巴吐着泡泡蹿到水面上吸一口能养活她的空气。
所以她看完了对方的伤势鉴定书,没哭没闹,在羁押文件上签了名,顺从地被带回了监室。
见义勇为打人,还能在民警面前掰扯一下。对方轻伤三级,在可能的十年刑期,“孤儿”能获得的一点点怜悯太脆弱,至于社会规则——她看着身上的囚服,她已然是要被社会秩序制裁的对象。
如果有钱就好了,如果有爸爸妈妈就好了。这些都是不会成真的假设,孙头头躺在看守所的硬板床上,主要是拼命回想以前听过的监狱待遇,听说也有在里面学会缝纫技术的。十年后她不再是青春美少女,一切努力攒钱泡个帅哥成家的梦想都再没实现可能,外卖这碗卖命的青春饭八成吃不了几年,再不学会点技术可怎么办呢。
孙头头难过地哭了两鼻子。
任新正赎了孙头头,要她拜师学中医。
孙头头起先怀疑他看上了自己的心肝脾肺肾,后来明白了这是远去母亲和祖先的遗泽。
妈妈真的显灵了。孙头头直到在传承班上睡觉睡醒了,才终于敢轻轻相信这个事实。
她愿意学中医。她都做好学缝纫的准备了,当医生总比踩缝纫机强吧。
就是,除了妈妈和奶奶原来是救人英雄,她能坐在光明教室里学本事,还靠大侄子有点傻。
大侄子任新正有点傻。靠一点快远出五服的关系,就愿意为她费心血。
她孙头头和那些神通广大的同学们比出色在哪里呢?凭什么得到师父的偏爱和纵容呢?她是姜氏传人。
孙头头时常也觉得老中医是有点封建在身上的。所谓封建,封邦建国,以血缘为纽带纠结起一小撮人统治一大帮人。可孙头头第一次成为封建的受益者,她是个孤儿,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受到无条件的偏爱。同学们越阴阳怪气,她的头就昂得越高。
师父爱我!
被偏爱的人有恃无恐!
她终于表现得很出色了。孙头头有时自得地想,这就是我的人格魅力!
她敢闯祸也敢负责,肯背黑锅当做僵局台阶,不畏惧独立闯荡,讲义气愿付出……这些在社会上摸爬滚打的小鱼经验,在做一个外卖骑手的时候无人在意。当小鱼拿着门票进入一个紧密小团体的时候,这些人格魅力,依附在皮上,就成了事业。
师父说,心向神往。孙头头感觉自己也传承到了这项心想事成的绝技。
人生向上的感觉实在太过美妙,令人飘飘欲仙,为此,孙头头能拼命。
任天真很难不吃孙头头的醋。
凭什么啊,他嫉妒地审视父亲明目张胆的偏爱,我才是你儿子啊,你倒是瞅准了人展现你老父亲的慈祥啊。虽说师同父,你当父亲多糟糕我妈没跟你说吗?怎么当师父就当得这么优秀了?帮徒弟兜底,教徒弟做人,倾囊相授,耐心十足。
任天真跟孙头头在一起之后很难不吃对象师父的醋。
他家流程是这样的:头头有事儿马上告诉师父,不跟老公透一点口风,师父再回屋跟师母商量。头头为了师父的吩咐辛苦干活不喊苦不喊累,她干完活回屋,乖孙儿给她捏腰捶腿。
任天真时常觉得老婆只图自己这张脸。她生活的烦恼,遇到的困难,不解的难题,都去请教师父。她的信赖、崇拜、敬爱,都是师父的,没一点留给老公。
“我真是为了加入这个家。”孙头头私下跟天真皮一皮,振振有词如是说。
唉。任天真长叹一声,对镜自照,还好我长得像妈。
不久之后他就意识到他老婆还算言辞谨慎的。任老师和宋老师的闺房密语这日在餐桌上透露了几句。
宋灵兰跟亲爹转述任新正的名言:“我是爱师父,才娶了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孙头头第一个笑疯了,也在饭桌上有样学样地宣布:“我是爱师父,才嫁了你。”
怎么,师父说得我说不得?
孙头头永远记得噩梦般的一刻。
文件散了一地,证明她不是姜氏的传人。脑子里那根弦一下子绷断了,贤良端庄都是做了体面人之后的伪装,她好勇斗狠,心里长牙。
如果她不是师父的故交之后,在她德高望重的老封建中医师父眼里,她又是哪里的野草野花。
她不要当野孩子,她明明有师父。
孙头头把人往死里揍,哭得喘不上气。
凭血脉得来的偏爱,终究要还回去。上苍传来神谕:你压根不是血脉传人。
但是师父立刻跟上:如果你们质疑她不是姜氏的传人,那她是我的女儿。
她是我的女儿。
任新正能不知道这句话会毁掉他的家庭关系吗!!!
但他就要说这句话!
还特么说两遍!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