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十五、怅恍回惶忡惊惕
欧阳菁没听清李青说什么，见他捂着胸口浑身颤抖，吓坏了，抚着他的背连声唤他。
“欧阳……”李达康含混地叫她一声，眼角还带着隐约的泪痕。他握住她的手，又去摸她脑后的短发，“你呢？你也和佳佳一样为……”为我骄傲吗？后半句他没说出来就被它本身的荒谬打断了。女儿会为父亲骄傲，妻子怎么会容忍他这样的枕边人？这是上辈子用一张离婚证证明了的。
虽然没说完，欧阳菁已经听懂了，“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李青勉强支吾了一句，起身要逃开，却被欧阳菁从背后死死抱住了。
李达康是他们婚姻的巨大阴影。或许因为这人在京州地界上的声名赫赫，或许是副部到正处的多年差距，或许是活蹦乱跳像极了父亲的李佳佳。
欧阳菁想，也许是从新婚之夜她脱口叫出那个人的名字开始，她对这一切毫无办法，似乎只能寄希望于他的“奇葩”。
她应该说一点李达康的“坏话”，毕竟作为一个丈夫他真的是糟糕透顶，她曾经向王大路诉说的抱怨永远也说不完，时时更新，绵延不绝。
可欧阳菁此刻抱着小丈夫的精瘦躯体，那些话连一个字都想不起来，只能依从心灵的指派，哽咽道：“他已经死了。”
男人语气缥缈：“如果他还活着呢……”
他这句话梦呓一般，要不是欧阳菁离得近，简直听不清。
明明也没有流多少眼泪，欧阳菁却觉得脑子缺氧，她迷迷糊糊顺着这话思考，完全依靠直觉回答：“佳佳会很开心。”
李达康转过身来抱住她，低低问：“那你呢。”
“我跟他离婚了，我们离婚之前已经分居了八年。李青，我不是他的遗孀，不是他的未亡人。我们早就离婚了。”
他也许是自己失败生命的唯一色彩，可早在生死打断这一切开始，他们夫妻两个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我们早就离婚了。’李达康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伸手抱住了她，克制不住地偏头去亲她的眉梢。
这是他一见钟情看上的姑娘啊。
三个月的幸福正常、互相克制忍让、温情脉脉的婚姻生活，足够他回忆起三十年前的真正青春与新婚，足够让他眷恋家庭妻子，重新唤起他对妻子的全部温情。
他甚至怔怔想，李达康活着，怎么可能去探监，怎么可能给你玫瑰，怎么可能再拥抱你。
这么说，我该感谢上苍。
李达康慢慢抚着妻子的背，哄劝着她。心中犹豫要不要将实情吐露，他不担心欧阳知道之后跟他闹脾气，他只犹豫事情本身。——李达康已经是母女俩的过去，他有没有必要，将现在和从前勾连起来。
李达康给欧阳菁擦干了泪：“我去劝劝佳佳。”
欧阳菁有点踌躇，李达康却已经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大步走到了客房门口。
李佳佳给继父开了门，李青走进去，想了想，没有关门。李佳佳也不在乎妈妈听到，“李叔，抱歉，是我刚才情绪太激动了。”她说着抱歉，语气一点歉意都不存在。
李达康当然不在乎，“佳佳……”
“我先和你说清楚，后天是清明节，我要去给我爸上坟。事实上，这也是你们结婚这么久为什么我现在才回来的原因。”
女孩子把这些叙述完，平静地直视年轻的继父。她是一个有本事有存款的成年人，非常有底气表达自己的不满，为妈妈撑腰。
李青半天才露出一个苦笑来。
活的在这儿，你何必去拜一块儿石头呢？！
可指鹿为马，谁会认呢？哪怕是欧阳菁和李佳佳。
夫妻是后天的法律关系，一张八块钱的结婚证而已。父女却不相同，父女关系是生出来的，是一个孩子天然地继承了父亲的身体基因。
他现在只比佳佳大十岁，法律继承权条文可以弥补这种关系，可他凭什么告诉李佳佳他是爸爸，单凭他一腔父爱吗？
哪怕佳佳相信了，他又怎么告诉整个社会，让他们相信他是父亲。他能让女婿把“李青”当做“李达康”来对待吗？他将来的外孙，只要懂一点事，就能掐着年龄知道，“姥爷”不是自己的亲姥爷，他们没有血缘关系。
人的本质是社会关系的总和。
他问自己，你还是李达康吗？
我是谁？我还是你丈夫吗？我还是你的爸爸吗？
当然不是了，李佳佳冷着脸：“我想和您正式谈一谈，对于您和我妈妈的婚姻，我实在想不出任何理由来解释这一切。”
“因为我们彼此相爱。佳佳，你可以去问你妈妈有没有受一丁点委屈。”
“我要一个解释。”
李达康微微笑着望着女儿：“因为我是捡过一条命的人。佳佳，你不要想什么‘条件’啊‘般配’啊，在生死面前什么都可以一笔勾销，”他像方才女儿指自己心口一样，握拳抵在左胸，“只剩下一颗心。”
知道抛却一身臭皮囊，当我再次在这个世界醒来时，我想念的是谁，我又愿意为谁与这个世界和解。
他的神色严肃认真，李佳佳一时间竟说不出反驳的话。
“佳佳，你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女儿。”
“我不是！”李佳佳微微侧过脸，泪珠顺着脸颊划下来。
这事儿不能操之过急，李达康想给她擦眼泪，又知道此刻这个动作只会适得其反，便抬头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门口的欧阳菁道：“后天你也跟佳佳去吧。”
欧阳菁再没有半分疑虑，哽咽着点点头。
窗外已经黑透了，方才李佳佳进的是客房，李达康便扶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出去，“乖，今天去陪妈妈睡。”
母女哪儿有隔夜的仇呢。
李佳佳已经太久没有和妈妈搂在一起睡过了，她有失眠的毛病，可在妈妈怀里，那些因为原生家庭覆灭导致的不安全感全然消失。
两个人絮絮说了半宿的话，从生活说到工作，从以前说到未来。
话题不可避免地扯到李达康，那些不方便说给小丈夫听的话，当然可以说给他们共同的孩子听。欧阳菁低低道：“机场路上，你爸最后想拉我的手。”
李佳佳枕在枕头上和母亲对视。
欧阳菁冲女儿笑一下：“我躲开了……”她有点失神，静静道，“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尸体都火化成灰了吧？
李佳佳听了妈妈的话，死死把头埋在她胸前，直到把欧阳菁的前襟哭湿了一大片，才向最亲近的人透露自己最难以启齿的秘密。
她抖着唇，“我爸临走前……给我打过电话……”她用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妈妈，“……我还……冲他发脾气……”
“佳佳……”
“我跟他说，只要你出狱我就带你走。我说我永远不会回国，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他……妈……”
欧阳菁的眼泪也从眼眶里滚出来，她哄着女儿，“当妈当爸的，怎么会把孩子的气话放在心上呢？”
“可是那是他听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李佳佳嚎啕大哭。“他一号晚上还给我打了一通电话，我都没接。”
欧阳菁安慰女儿，“那不是你爸给你打的。”
李佳佳又哭又笑，“有时差啊！我算了好久好久才算明白他那时候已经……死了。”她缓一口气，“我回来的时候问过小金，那是他们打的报丧电话。可是妈，他们一起默认连第二遍都没有给我打，最后是领事馆的姐姐一大早来敲我的门……”
这些在她的心里已经藏得太深太深，李佳佳抽泣地几乎背过气儿去。
欧阳菁陪女儿一起流泪，最后只能用老话来劝她：“你爸爸不会怪你的。”
“我知道他不会怪我。”李佳佳眼里又蒙了泪，“可是我要跟他说，他永远是我的骄傲。他是我最爱的人。”
可他再也听不见了。
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死去的啊！
李佳佳从来不敢想这件事情，她能带着愤怒地向李青宣示自己的立场，可她想说给他听的那个至亲，早已身死魂消。
母女俩夜谈的时候当然是关了房门的，自以为一切都安排妥当的李青在隔着客厅的次卧里睡的正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