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四月春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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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燕和又一次梦到了死亡，死亡是粘稠的水。

它是极黑之地，也是无望的深渊。她在水中拼死挣扎，似乎挣扎而出，又似乎连虚无本身也是虚无。她在挣扎中丧失了所有力气，水流反而温柔起来，轻柔地托举起她的躯体，仿佛不是噬人的巨兽，而是与她厮守的恋人。

她于是终于能够呼吸，可吸入鼻腔的气体不是温暖潮湿的，而满带着腐朽的味道，死亡再一次将她包围。老病生死，她潜意识中知道这些决不能将她打倒，也决不是能威胁她的存在，可毕竟是颠倒梦想。章燕和下意识地想要逃离，可她被这样的液体和气体裹挟，挣扎不开逃离不了。一切力量都被软绵绵的水流抵消带走，她连尖叫也没有了力气。

她的身体慢慢漂流，意识也逐渐沉沦。在极度的寂静之中，仿佛有小孩的脚步向她跑来。

世界终于有了回声，章燕和猛然惊醒。右脚虚空一蹬，首先传来失重感，继而意识终于回归。

梦醒了。

手机在枕边震动。

章燕和坐起来，捂着脸缓了一口气，这才拿起手机看。

是李达康的来电。章燕和拥着被子靠在床头上听电话，电话那头丈夫的声音还是一贯的低沉动听，轻轻唤她的名字：“燕和。”

燕和也哑着嗓子低低应一声：“哎。”

隔着电话，李达康没有察觉妻子刚刚从一场梦魇中惊醒，他只道：“咱们今天就结婚两年了。”

两年了。

有那么十几秒钟两个人都没有说话。章燕和往窗外看去，为霞满天，遍目彤云。她眯着眼睛看一回风景，与他郑重和解，问一声：“你好吗？”

“我好。”

章燕和就不说话了。李达康错会了她的意思，半是激动半忐忑地说：“我今天去下面转了转，摘了点葡萄，让人给你送过去。”

章燕和在电话这头应了。李达康就更开心了：“葡萄是这个县里的特色产业，他们酒庄的葡萄酒全国都有名气。这季节下来的葡萄是他们在暖棚里精心培育的，你尝尝，甜着呢。”

葡萄怎么会不甜呢。

章燕和挂了电话，掀开被子下床。正是北京城的短暂秋天，她穿着白色的长袖棉质睡衣，赤脚站在地板上，走了两步登上精心布置的小阳台。她抱膝坐在小阳台的竹席上，长发披散，望着晚霞发呆。

总话本来安排她这个月带队去高原上慰问的，她推了。她想，万一呢，万一我怀孕了呢。

章燕和本是临时起意，闻着再婚丈夫的风油精香气，想着生一个像他一样高洁热忱的孩子。这个念头却在这等待的三个月中想成了魔障。

她没有去医院检查，甚至连验孕棒都没有买，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在暗暗期盼一个新生命的到来。可到今天已经三个月过去了，三个月的时间足够她明白自己这辈子是没有儿女缘了。

她不太喜欢孩子，她只是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孩子，能够倾注自己全部的心血和爱。纵然不是爱情的延续，也是血脉的延续。一代一代替她看看风景，也是她在世界上的痕迹。

现在证明失败了其实也没有多么失望，本就没抱多少希望，她只是突然想哭。

生个孩子并不是个好主意，她已经五十二岁，这个年龄做祖母也够了。纵然不顾自己和孩子的健康当真生下来，孩子方成年时，她已经是七旬老妪，又能照顾孩子多少年月呢？

窗外晚霞早已散尽。北京的夜晚阴沉沉的，乌云四合，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

她第一次如此直面自己的衰老。

她这二十年固然没有如前半生一样留下不朽的艺术作品，却也并不觉得虚度年华，她认认真真生活，勤勤恳恳工作，用镜头记录所见，用戏剧表达感情。

直到这时候才突然发现，再认真用心，很多事情一不小心说错过也就永远擦肩而过了。倏忽二十年，而这点遗憾再也没有翻盘的希望了，再也没有了。这就是她的人生了，再拼命努力生活也是永远走不出过往的。

悲欢离合，阴晴圆缺。

我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是这样度过的。固然觉得饱满充实，却又处处憾恨。年轻时想做的事情那么多，到老了真正完成的也不过一两件尔尔。

人生的最后一场冒险也以失败告终。

上天对她不薄，但命运就是这么残酷的，只是一去不复返。

章燕和突然落下泪来，不为李达康也不为李英，只为自己，为人生，为命运。

哀吾生之须臾。

她腹中饥饿，这个时间吃晚饭还不算太晚，她却只想在柔软的床铺上大梦一场。

章燕和拉上窗帘，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顺手又拿了相框来看。这是新婚时她和李达康的合影，两个人都笑得含蓄而矜持。

她看了一回，把相片倒扣在柜子上，掩被睡了。

归来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北京城还没有入冬，《冼夫人》大爆。

这真是出乎章燕和意料之外的，当时还是因为李达康叫那声欧阳，她心生悔意与愧疚，才往南沙去。一部历史剧而已，从她本心来讲她并不想演史书里的大人物，冼夫人的美丽魅力大半是由她的演绎而增添。却没想到这种魅力能让大多数观众普遍接受，当日为种种前因接下的工作今朝成了她事业的第二个高峰。

电视剧和电影带来的国民度是完全不同的。迷妹们兴高采烈地开始大规模追星，她们未必看过章燕和从前的经典影片，那篇著名的《寻仙》影评却是读过的，李英的事迹更是被少女们翻出来。——“英和”刷遍全网。

章燕和翻着微博，还真有几个英和的视频剪辑令她心下动容。她存了粉丝们为自己和李英画的画儿，略有些后悔嫁给李达康，可她到底是不纠结前事的人，转头给狄豪打了电话。

她与狄豪少年知己，多年不联系却自有默契，非常有底气地开口托他发微博。“我再婚了，网上粉丝那么闹不好，你发个微博帮我说一下。”

按理说都是借微博，发这种“声明”她的总话同事更为合适，但毕竟一处工作，章燕和且不想透出什么端倪让他们察觉。况且狄豪是第五代大导、影史传奇，他粉丝无数，说出来的话也够分量。

狄豪掐了电话给她发来了视频请求。

视频那面的男人年近六十，萧疏轩举，风采愈盛。狄豪看着老友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你让我发微博总得让我见见人吧，哪怕给我发一张合影呢。我什么都不知道就给你站台背书？”

章燕和便道：“组织上介绍的，人不错。”

狄豪此人，外表看着跳脱，实则沉郁敏感，外圆内方，实在是一位落拓君子。他不光深体人心，作为一位表演艺术家，他对人的肢体语言和面部表情都很有研究，章燕和的“演技”再好也瞒不过他的眼睛。更何况章燕和还没有丝毫装饰，狄豪立刻就看出来不对了。

他徐徐道：“你刚结婚那会儿，我在金狐奖见你的时候你这么说，我信。燕和，现在你气色也好，可全不是两年前的样子了。”

章燕和毫不客气地嗤笑一声：“你个单身主义者，单身了一辈子还能看出我婚姻美满不美满？”

狄豪拿一双眼睛深深地望着她。

章燕和便有些受不住了，她眼神微微移开，转移话题：“我给你看照片。”便拿了床头柜上扣了许多日的相框来镜头前晃一晃。

她这么说，狄豪也不能如何，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谁也看顾不了谁，他低低道：“我只盼你一切都好。”

章燕和半响说不出话来。

“哥哥，”她叫几十年前他们在电影里的称呼，“到了咱们这个年纪，一切尘埃落定，除了老病生死，还有什么不好的呢。”

狄豪便也一笑：“也是，你也不是委屈自己的性子。”

章燕和认真起来，斟酌言辞：“你放心，我不是愿意乱七八糟过日子的人。他是个好人，可信任，可依靠，脚踏实地的理想主义者，世上难得的君子。”二十岁的我固然不满止步于此，“咱们这样的年纪，二婚的丈夫，实在没有哪里可挑剔的了。”

哪怕我点头接受求婚的时候并不是为了这样一个男人。

狄豪听她对丈夫极言夸赞却丝毫不提夫妻相处，心中非常难过，却也知道她说的是实话，英和是爱情故事，这才是生活的常态。他便依言去发微博，让热衷于爱情故事的人们消停些，虽然代替旧事的并不是另一个爱情故事，终是生活本身为大。

章燕和挂了电话，把相框收进了抽屉里，和那些满是李达康照片的相机储存卡堆在一起。她想了想，把婚戒也扔了进去。

她关了抽屉，看着它合上了，无由想起她给李达康收拾河东书房发现的那个黑箱子。

狄豪的动作很快，章燕和很快刷到了他的更新。博文没有用很正经的语气，只是开玩笑一般地告诉大家，喂喂喂刷英和的圈地自萌就好了，你家女神前几年再婚了！哼婚礼居然不请我！生气！

这时又有一小波真爱粉放出了当初李达康和章燕和意外入镜的真人秀cut。李达康的身材和颜值足够能打，粉丝们也非常可爱，一半人响应了圈地自萌的号召，一半人表示这个新姐夫我认了！转而刷起了祝女神生活幸福的话题。

李达康没有微博，章燕和不清楚有没有人告诉他英和的热搜，无论你知不知道，我把我应做的事情做到了也就罢了。

章燕和看着两年前她和李达康晚饭后牵手散步的亲密影像，没等播完就点了叉。

第二天李达康亲手摘的一箱葡萄便送到了章燕和的手上，的确很甜。夫妻异地的生活她曾经以为难过，现在反觉独居的生活节奏没有被打乱，很是舒心。

她谢了李达康的葡萄，有时想起来再婚的丈夫也隔三差五给他打几个电话，渐渐便习惯了。

李英牺牲之后，她本就长久独居，日子并不难捱。她白天忙着团里的工作，晚上研究研究菜谱，翻译翻译国外戏剧家的著作，周末往别处玩儿几天，闲来还画几笔兰草。

不久之后，有一个剧组诚心诚意来邀请她来演女主角，却是一部反腐题材的大剧——《人民的权力》。章燕和熬夜看完了剧本，非常喜欢，喜欢到哪怕这个剧组是在河东大泽影视基地拍摄，她还是接了下来。

李达康果然误会了，章燕和也并不解释，两个人时隔良久重新住在了一处。他们工作都忙，家务也由保姆阿姨和生活秘书接手，不再如新婚时你给我系围裙我给你撩头发的黏腻，慢慢的倒找到一些相敬如宾的意味来。

这种滋味也很不错，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

李达康在省委开会的时候也不那么严肃了，被易省长指着笑过几回，他闲来还陪妻子对戏，念过几回市委书记的台词。

章燕和也在编剧笑谈她肯定有模仿河东李书记表演的时候扬眉一笑。李达康的新闻视频她是看过，两年前的事情了。

几个星期之后，《凤凰城》公映，李达康还特意吩咐秘书送了花篮。

《凤凰城》三十年来被翻译成几十种语言畅销海内外，女主角阿苗是全世界熟识的中国形象之一，有中国的浮士德之称。齐芳、张芹、章燕和三个人的名字加起来也足够有分量，《凤凰城》的首映礼，文化部、宣传口、广电、各大影视集团都送了花篮，连作协影协都来凑这个热闹。李达康的名字虽在前排，混迹其中并不显眼。

章燕和一袭黑裙而来，气质沉郁高贵，她和来捧场的老艺术家们在大厅里聊了几句，顺手把一旁花篮上写着丈夫名字的红带子捋顺了。

过年时剧组放了假。章燕和纵然懒得参加各式各样的颁奖晚会，但她之前推了团里高原慰问的任务，新年慰问便不好不顶上，便又返京工作。

——正好和带着男朋友回国过年的李佳佳错过了。李佳佳已经挺习惯她爸身边没有她继母了，人没来她反而更开心。她也懒得跟李达康回省委大院儿，订了个餐厅包厢，喊来李达康让他认一认准女婿长什么样。

李达康拉着脸，盯着准女婿严肃审视，把小伙子吓得连干了三杯白酒敬岳父。李佳佳在一旁不乐意了：“你差不多得了，我就是叫来让你看一眼。”你特么摆什么谱啊！

当着女婿的面被女儿这么怼，李达康颇有点下不来台。可那又怎么样，这是他世上唯一的血亲。他看着即将拥着一个新家庭的女儿，心下酸楚，却怕佳佳误会，撑着笑脸给她发了最后一次压岁钱。佳佳勉强把红包收了，连一天都没多留，跟未婚夫回北京家中过年了、

李达康除夕夜先慰问了坚守岗位的劳动者，这才回家一个人煮了点速冻饺子，还算是开心放松地一边吃饺子一边看春晚。——他媳妇儿今年要上春晚的。

吃着吃着，他就回忆起了章燕和煮的粥的滋味，许久没吃过了。意识到想念，李达康举着筷子的手就是一顿，他承认他想念她。没有便罢，既然曾经有过被深夜探病的待遇，怎能不追忆争取重新抵达呢？

李达康想，这应该也不难，说到底他和妻子之间的隔阂不过就是他们彼此的前尘。如今佳佳由父亲的女儿变成了丈夫的妻子，儿女成婚，剩下的路自然是爱人一起相守，所谓老伴，老来相伴。

他也完全接受章燕和对亡夫的深情，说到底人都死了嘛。章燕和那句话说得对，半路夫妻，全心全意是个笑话，可彼此磨合，总能亲亲热热过下去的。

他这么一想，觉得婚姻重新升温的可能还是很大的，看着电视上完成度不高的小品也能跟着笑几声了。

——直到过了十二点敲了钟，眼看就要难忘今宵了，李达康还是没有等到章燕和。

他沉着地、缜密地开始查春晚节目单，发现之前自己得知的那一份是假消息。那你在哪儿过年呢！他一时气急，抬手便给章燕和打电话，说话也冲：“你没有上春晚？”

章燕和莫名其妙：“我……没有啊。”

“那你在哪儿呢？！”傻傻等到难忘今宵的李达康气笑了，补一句：“我是不是不该打这个电话？”

章燕和顿一顿，到底回答他：“我在部队慰问演出，你不信的话我给你发照片。”她也补一句：“我以为你在忙。”就没有给你拜年。

李达康没说话。他且气且怒，心中极为悲凉。

他发现他还是忍受不了这种程度的爱意。

章燕和淡淡道：“我这边还没有完事儿，你想吵架明天再说。”她沉默了几秒钟，还是说：“我不太明白你在生什么气。”她其实明白的，比如说，这事儿放在刚结婚的时候就肯定不可能发生。

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说完，她便挂了电话。

李达康久久没有放下手机，他紧紧抿着嘴，一句离婚吧燕和，到底舍不得说。

曾经沧海、难为水。你对李英如此，我对你，何尝不是如此。

他从未如在这一刻了解章燕和如今对他的感情有多么淡薄。本就是在人海茫茫中偶遇的两个人，没有一点点牵绊，只要他敢把这句话说出来，他们就真的再也没有关系了。一放手，她就走了。

他第二天当然没有再打电话吵架，除夕夜的这通电话像是不和谐的插曲，忘了就是。

两个人都有默契。

李达康给她发了一个微信红包，章燕和领了，回一句新年快乐。

年后章燕和乘高铁返回河东的时候，李达康和剧组剧务一起等在了车站。章燕和自然选择把箱子放到了李达康的车上。他们都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章燕和这次倒是坐在了副驾驶上，她开了车窗看街边风景，淡淡想，这样一来李书记怕是不能做她拍戏的专业顾问了。

章燕和在《人民的权力》里的戏份赶在金狐奖颁奖典礼前一天杀青了，一身轻松去走红毯。巧了，这届金狐奖由河东大泽承办。她今天走完红毯，明天就可以回京了。

章燕和以《寻仙》斩获最佳女配，以《凤凰城》斩获最佳女主，《凤凰城》同时收获最佳影片。

大获全胜！

章燕和却并不如何激动，她站在台上举着奖杯，一瞬间想起的是故人如花的笑靥，花谢春又去，留她一人踽踽独行。

她不激动老友们也不奇怪，他们这一波电影人功名成就，章燕和今晚三座奖杯也不过是锦上添花。但这么一个大好的由头，刘昀和杨午清带头起哄要她请客聚一聚，便纠了三五好友，一起庆祝。

庆祝自然免不了酒。杨午清最好杯中物，偏偏酒量不好，喝着喝着就喝高了。《凤凰城》是他念念不忘二十年的项目，今日感慨万千，喝着酒来唱起歌，一边唱一边哭！

他唱的那还是齐芳张芹去后章燕和唱过的那支歌：“多少人爱你，遗留银幕的风采。多少人爱你，遗世独立的姿态。”

杨导满脸络腮胡，却最是多愁善感的人，哭戏比章燕和都好！他这一哭别人还则罢了，章燕和却触动愁肠，她跟着唱一句，眼泪便倏忽而下。

“人间不过是你游身处，银河里才是你，灵魂的，徜徉地。”

泣不成声，歌不成调。

狄豪在一边看了，动了动手指，到底忍住了。哭一哭也好，多少事不值当一哭呢。哎，你们瞧，还是单身快活~

钟晓气得只想掐杨午清：“你平白招惹燕和姐干嘛！”杨午清任老婆掐，还拉着老婆的袖子擦眼泪。

那边狄豪却起头唱起另一支歌儿来：“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路漫漫，雾蒙蒙，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样分别两样情~”

正唱着闹着哭着，李达康来接人了。

却是河东宣传口王局长，打听了他们聚会的消息，亲自把省委李书记送来了，又给大家介绍。

这么大领导？你过来干嘛啊？咱们认识吗？

虽然腹诽，没喝酒的、半醉半醒的四五个人都站起来问好寒暄，只有杨午清和章燕和还对坐着哼着小调儿且笑且哭。钟晓见这位李书记看过去，急忙想说几句圆圆场，却见李达康径直坐在了章姐身边。

李达康一走近便是一股酒气扑面而来，他搂住妻子的肩膀，关切笑道：“怎么哭了？”

章燕和抬眼望他，认出来是李达康，哽咽着抱住他的腰，头倚在他肩上垂泪。

四下皆惊。

狄豪与钟晓双双抢上前去，狄豪去拉章燕和的胳膊，钟晓忙给大领导解释：“章老师这是喝多了，真是……”

李达康却一心只有垂泪的章燕和，摸着她的头发，无比耐心：“你先喝点热水。”又给她擦眼泪。

刘昀忙喊一声：“姐夫。”

钟晓张着嘴愣在原地，狄豪拉她的手也僵在半空。

李达康含笑冲大家点头，扶着妻子站起来：“我就先接你们章老师回家了。”

章老师拉着丈夫的手安心地一路睡回了家，直到李达康半搂半抱着她把她安置在卧室床上她才迷迷糊糊又醒了过来。她拽着李达康的袖子，哽咽着喊他：“老公~”

李达康被她的颤音叫得心头发抖，还没应下来哄人，便听章燕和抽泣着：“老公我想你。”她坐在床沿死死抱住了他的腰，不许他走。

李达康在电光火石间明白了这一声叫的并不是自己。

“你怎么就不回来，你怎么都不回来看看我呜呜呜……”

李达康在一刹那明白了章燕和当日的心情，那些堪不破的弥彰都在这幽咽的哭声中鲜明起来。他僵立良久，终究是搂住了妻子，握住她打自己的拳头，又伸手慢慢拍着她的背。

章燕和却哭得停不下来，她虽然抱着老公，潜意识里是明白她心心念念的爱人早已离去再不复生的了。眼泪怎么流也流不尽，她直哭得脸色潮红，哭得全身发抖。

李达康哪里能经得住这种哭法，他被妻子搂住痛哭，自己也共情一样红了眼眶。

别哭了燕和。我心疼。你再怎么哭，李英也回不来了。

我们都说英雄永垂不朽，可死了就是死了。他不知道你这么思念他，他听不到你哭，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他怎么就，永远也回不来了呢。

李达康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已经知道自己有多爱她了，他也知道她有多爱他了。

章燕和第二天捂着额头醒过来，回忆起自己喝醉了都发了什么酒疯简直想直接离婚！她这事儿干的就太不妥当，太对不起人家了。

她一下楼，正撞上坐在餐桌边吃早餐的李达康。

章燕和无声地拉开椅子，在他对面坐了：“昨天谢谢你照顾我。”

你跟我说谢谢？哪怕我比不上李英，你就一定要这么客气。李达康没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沉默着吃饭，两颊鼓鼓的。

“对不起，我昨天……失态了。”

李达康敷衍地勾了一下嘴角，埋头喝粥。

章燕和就有些无措起来。她真觉得对不起李达康，她的道歉其实很有诚意，她甚至可以表态，你如果提离婚我没什么意见。

最终还是把这话咽了回去。

他当然得忍着。他离婚了就是裸官了，肯定不会答应。何必自己对不起他，再让他难堪一回。夫妻一场，我总成全你的。

老了老了，有个伴儿也不错，更何况是这样出众的人品。

夫妻俩冷冷清清吃完了早饭。

李达康去卧室拿领带，一进门就看见章燕和的箱子已经收拾好了。

“你吃完早饭就走？你跟团里请假到几号？”

章燕和道：“……我北京还有点事儿。”

能有什么事儿？李达康扯一下嘴角，直截了当地请求：“你明天走行不行。晚上咱们聊聊。”

章燕和一点都不想和李达康聊聊。她觉得现在的生活已经是双方妥协之后最好的相处方式了。但昨晚她才喊着前夫哭湿了李达康的衬衫，话又说到这个份上，只能应下来。

她在屋里转悠了一会儿，往书房去，安心工作。翻译完一个章节已经是下午三点半。她活动一下脖子，这才去厨房做饭。

冬日天短，她吃完饭把厨房收拾妥当天色已经暗下来，她在阴沉沉的屋子里站了一会儿，并无事可作，只好开了电视打发时间。

于是李达康吃完工作餐赶回来，就看见妻子孤零零坐在沙发上。天光暗淡，月明星稀，只有电视散发着幽幽的光，照在她的睡颜上明明暗暗。

他莫名难过起来。

我们这么合适，怎么就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呢？

李达康虽然情绪低落，但对于这次“谈谈”还是挺有底气的。在他想来，最大的矛盾无非那声欧阳，你不也叫了李英吗？比我可过分多了吧。我也生不起气来，咱们就算扯平了。我知道你有多爱他，知道我比不上，那就不比！我只要……我要的是什么呢……

李达康先开了灯，又把电视关了，轻轻推醒了章燕和：“你要是困上楼去睡。”

章燕和撑起身子坐直了，她揉揉眉头：“你回来了？”

“回来了。”

李达康在另一个沙发上端端正正坐好了，章燕和看他这个架势慢慢想起来她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回北京。她刚醒来，实在不想谈什么爱情和婚姻，还有什么好谈的？故意说：“你想跟我离婚？你想离，我签字。你不想离，我也无所谓。”

李达康咬着牙，知道她是故意气人，也知道她的确是这么想的，后者让他冷静下来，剑走偏锋：“你为什么不想和我离婚？”

章燕和懒懒道：“麻烦。我也麻烦，你更麻烦。”她看着他笑了，“你还得再娶一个。”

李达康冷着脸没说话，这话他没法接，一想到这种可能，心下抽痛起来。

“咱们见面不到十次就领证了，你是工作需要，我是一时冲动。达康，冲动的结局不算太好，却也没有完全失败。”章燕和从沙发上站起来，微带了笑意，“就这样吧？”

李达康却一把拽住了她的手，他抬头望着妻子，一字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我不同意。”

“这样有什么不好？”

“你心里清楚。”

章燕和也回望他，两人对视几秒，她晃一晃被他拽住的手腕，问他：“喝茶么？”

两人一人一杯热茶坐下了。

“我现在还是很敬佩你。”章燕和用这一句话开题，她敛着眉目：“你也不用道歉，该道歉的是我才对。说句不好听的，你的前妻和女儿加起来在你心底的分量也没有李英在我这里的分量重。”

李达康态度平静：“我接受。”

“所以我给你整理书房的时候，看到你装着前妻照片和其他旧物件的箱子，一点也没有不高兴。然后晚上你回来，你叫我‘欧阳’。”

李达康没有接话，静静地等着下文。

章燕和却又起了另一个话头：“你站在我面前求婚的时候，我真的以为戴上戒指就是崭新人生的开始，可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我太天真了。我们都不清白，半路夫妻，以前发生过的事情是不可能抹去的，人生没有重新开始。最蠢的女人才会开口问，妻子和女儿你选谁，可的确……”

李达康立刻打断她的话：“佳佳就要结婚了！在美国办婚礼。”

“难道结婚之前你没有告诉我你有个女儿？”章燕和反问他：“你知道我最天真的地方在哪里么？”

谈话的节奏被章燕和主导，李达康只能摇头。

“五十岁的半路夫妻，能做到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就已经非常难得。我却希望……你是我的沧海。”

“达康，我从不惧怕孤独。我虽然有时候也觉得寂寞，但并不想……随便找一个人陪着我。你说，是不是过于天真？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在盼望第二个沧海。”

“可又说回来，我要是不天真，也轮不到你坐在我面前跟我表白，拉着我的手说试一试。”

“我动心了，为了你这个人，为了你这句话。”

“我赌输了。”

“这是我自己天真愚蠢，并不干你的事情。你从头到尾就只是想要一个合适的贤妻，你也做得不错，是我自己一厢情愿付出太多让你难以偿还，那就一笔勾销。”

章燕和把自己剖析了个一干二净，其实也是有一点难堪，还是对丈夫露出一个笑来，“吾日三省吾身，把道理想清楚了，日子还是很快活的。”

李达康听她说完，却替她酸楚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可我们刚结婚的时候……”

刚结婚的时候是我把日子过得像梦一样，跌进你的温柔里，你叫一声欧阳，梦不就醒了么。梦醒了就要归于现实，我们相遇的时候，你已经是一个愧疚的父亲，一个醉后能叫出前妻名字的中年人。便不提这些，五十岁的李达康是心怀几千万百姓福祉的封疆大吏，冰冷威严，早已不是多情的少年。郎心似铁，不动不摇。

章燕和低叹，她望着李达康，无奈一笑：“政治家的心哪有那么容易被温柔呢。”

“政、治、家、的、心！怎么就不容易被温柔呢？！”李达康一字一顿，他深深凝望着妻子，“章燕和，你早就赌赢了。你恼了我，我认。你说，怎么挽回，我做。”

章燕和在他的目光中如遭雷霆，她咬了一下舌尖：“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想做你的沧海的意思！你哭着喊李英的名字我只有心疼的意思！不想一笔勾销欠你的情一笔一笔还清楚的意思！你说以后就这样吧我不同意的意思！”李达康咬牙切齿，他抓过妻子的手贴在自己的胸膛上，“是，我糊涂，可我难道没有心么？！”

章燕和能感受到隔着薄薄的肌肉，一颗心在自己的手下蓬勃跳动，心中动容，可她的泪意反而一点点消失了，她似哭似笑：“还能怎么挽回啊？”

再也找不回爱意了。她对这个男人一见钟情，可如今面对他，没有心动的感觉，知道他是好人，却不再想为他做什么了。不想做他的好妻子，不想再为他付出心力。老房子着了火，等火烧尽了便只余一片焦土。焦土还能做什么呢？

一句欧阳算不得什么，或许几个吻就能抵偿，但一步错步步错，又是异地，什么感情能禁得住这么耗？他们结婚不过才两年。对年过半百的他们来说，这点时光太短了，短得经不起一点差错。

他们又都不是以感情为天的人，不是盼着从军的丈夫归来的怨妇，也不是心念洛神的酸秀才，做事业的时候谁会心心念念着并无音讯的再婚伴侣？哪怕章燕和重感情，那个人，也不是李达康。

李达康红着眼睛问：“你怨我？”

章燕和拼命摇头，道：“我希望你幸福。”说完“幸福”两个字，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可你跟我一样，咱们都一样，没得选择了。”

“我不要选择，我只要你。”李达康死死抓着他，坚持着绝不放手。

章燕和垂下头避开他的眼神，她知道这是她人生幸福的最大密码。只要答应了，说一句我也爱你，就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幸福的余生了。

皆大欢喜。

不回应的日子过的没滋味，唯一的收获只会是他的痛苦。可是她做不到，她不是不愿意不是不向往，而是她已经做不到了。

章燕和难过得无以复加，她软了心肠劝他：“你……多关心关心佳佳。”血脉亲情，总是斩不断的。事半功倍，何必在她这样的焦土上空费工夫呢？

李达康苦笑得近似冷笑。他再比章燕和可怜一等，她的亡夫留给她能品咂余生的浓情厚意，他的前妻留给他的全部也不过是一个不想与他相干的女儿。

李达康慢慢松了手，知道今天是没有一个结果了，总比他预想的最坏结果好了些许，话总是都说开了。他调整心情，还努力笑了一笑：“事情是做出来的又不是说出来的，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章燕和也笑了一声，却没有回应。

你哪来的时间呢？我的工作能为了你，降低我的要求，接一部平庸之作，你呢？你的工作关乎万家灯火。永远也不能像我一样潇洒。

这和感情无关。

如果人生里想做的事情只要努力就能心想事成如愿以偿，那我还哭的什么！

章燕和突然笑出来：“你这是不是老房子着火啊？”她道，“可我的老房子，已经烧完了，烧干净了。你……明白吗？”

她的神情那么平静，眼神温柔，李达康却如身坠冰窟一般，竟心生绝望之感，他强撑着道：“事在人为。”

“说的也是。日子还长着呢，慢慢过吧。”章燕和慢慢说：“人们说，白头偕老。我觉得也是个挺不错的词儿。你下一届进京，我们还住一处儿。你不在北京，生病了，我便来看你。”

李达康道：“那你生病了，会在病床上想着我去看你么。”

章燕和不答言，半响才道：“你也离不得河东。”

夫妻俩再也无话可说了。

两个人把残茶倒了，关了客厅的灯，一前一后进了卧室。他们年龄也大了，早不是戒之在色的时候。

李达康又看见了那只碍眼的箱子，他只当没看见，又意识到，明天他就见不着她了，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你明天几点走？”

“早上七点半的高铁票。”

“我送你。”

“高铁站远，你送了我开会就要迟到了。”

这话李达康反驳不了，他心中气闷，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着握住章燕和的手，章燕和也任他握着。

刚刚聊了这么一场，李达康只是睡不着，他脑中纷乱一片，过了一会儿突然察觉到什么，伸手去摸章燕和的脸，触手濡湿。

“怎么哭了？”

李达康扳过她的身子给她擦眼泪，擦得手上湿哒哒的，又伸手去搂她。

“我心里难受。”章燕和也往他那边蹭了一蹭，枕着他的胳膊，抱着他哭，低低埋怨：“你怎么不早一点回来……”

李达康答不出一字，只能轻轻拍着她的背。章燕和被他哄着，呼吸渐渐绵长均匀起来。

刚过完年，冬天还没完全过去，河东正值倒春寒，室内纵然开着空调，两个人抱在一起也并不很热。

妻子在怀中熟睡，李达康抱着她，一时觉得这样不就很不错了吗，一时又难过起来。她明天就要走了，说是事在人为，可以自己的工作安排，大约是没底气把人喊回来的。她，也是毫不留恋的。

李达康心底几乎生出怨怼来，经历过那样真挚深重的感情，曾经沧海，还如何能重新举案齐眉？

到底意难平啊。

李达康做了一个梦，他在梦里昏昏沉沉地想，如果能重来，如果能重来。

如果能重来，你说什么话我也一定去参加你哥哥的葬礼，在你哭泣时安慰你拥抱你。飞去南沙探班，和你并肩为李英献花，看茫茫南海。

如果能重来，醉酒的第二天，寻不到你，我一定第一时间追到北京，而不是冷心冷肺头也不回离开你为我整理清爽的书房。

如果能重来，我一定在那天晚上紧紧抱住你不放手。

如果能重来，我一定不会把你的用心付之一笑，以为理所当然。

哪有人，会永远在原地等你回头是岸呢？

不能重来就不能，你能用一年把我的心焐暖了，我用十年好不好？

他默念着这些，在无数迷梦中昏沉着睡了过去。

第二天他依然没有被妻子温柔唤醒的待遇，而是被尖刻的闹钟吵醒，铃声刺得人耳朵疼。李达康且不睁眼，试探着慢慢伸手往身旁摸去。

像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一样，身边的床榻早已凉透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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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豪唱的歌是《驼铃》。推荐廖昌永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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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be但是并不虐的呀，相对大部分人来说，这已经是非常非常美满的余生了。

只不过两个人都不知道如果不是一时疏忽行差踏错，他们可以拥有什么样子的生活，那正是章阿姨所最期待的生活。也是最能抚慰一个孤独建设者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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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思达康抱着醉酒的章阿姨的时候，大半夜躺在床上眼泪刷刷刷往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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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就是这么短暂。一眨眼已经行到半百，往事不追，再也没有幸福的可能，终究没有过上想要的生活，再不给人选择的机会。

流光容易把人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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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中的万字更新！

有没有小天使和我聊一聊be线的人物逻辑呀【期待脸】

——我估计也没有……那就……希望我都写出来了吧。

提示：老房子全烧完了的节点是章阿姨把照片扣过去的时候。

20180420系统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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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