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四月春光好

二零零九年，月团圆，人团圆。

李达康第一次见到章燕和是在央视的中秋晚会上。

今年中秋晚会的会场设在了宁西省明州市，明州市市委书记李达康在开场半个小时之后才匆匆赶到。这位李书记从汉东调任宁西已经一年有余，政治存在感极强，行事老辣，是全国数得上的政治明星。

宁西省省委书记姓甘，甘书记温文儒雅年届退休，对这样英气勃勃的壮年干部颇为和蔼。甘书记侧头看见李达康西装革履姗姗来迟，冲他挥一挥手，示意不必解释，赶紧入座。

李达康匆匆坐下，也笑着搭话：“节目演到第几个了？”

“第四个。”郑省长坐在甘书记右手，李达康左手，顺手把节目单递给他。

李达康眯着眼看了一回，轻轻把单子放下了。

第九个节目是诗朗诵，东坡先生的经典名篇《水调歌头》。

台上的朗诵者气质沉郁高贵，在月光下款款而来，全场屏息。

这是一个说不清年龄的女人，稳重如山岳，她在台上立定了，那种极度平和安定的气质撑住了整个舞台。她穿斜肩礼服裙，那是非常动人的蓝色，在露天的精巧舞台上像是一捧天河水倾泻而下，又似月光流影入怀。

省委领导们的位置极佳，纵使他们见惯了美丽与宏伟，也不由窃窃私语起来。

“这是谁啊？我看着眼熟。”

“章燕和啊！”

“这境界了不得。”

“说起来她演的幺妹我现在还记得，达康你看过《知音》吗？”

郑省长年轻时候也是个文艺青年，在这场晚会里难得打起精神来，却没听到回答，扭头一看，达康书记望着章影后的眼神已经直了。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章燕和诵念完最后两句词，如同一场梦一样，她轻轻地来，又轻轻地走。直到主持人上场观众们才惊醒，掌声震天而起。

中秋晚会直播结束，领导们到后台慰问演员，对他们所熟悉的前辈影后无疑就多关注了一些，又以李达康为甚。

章燕和已经换下了礼服，一应首饰全无，穿一条紧身牛仔裤，配一件宽松长袖，很平庸也很年轻的搭配。但她人站在那里，不会有人认为她年轻，更不会有人认为她平庸。经由岁月打磨之后的光辉难以掩藏，她在的地方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跨越舞台，越是走近她，越是为一种世所罕有的美丽和优雅屏息。

章燕和笑着跟领导们握手，“不卑不亢”这个词儿根本形容不出她那种神态自若的劲儿。

李达康心快跳出了胸膛，不敢走近也不想离开，终于排在最后迎了上去，伸出右手。

章燕和的手轻轻搭在他手上，两个人四目相对，手上的触感熟悉又陌生。

李达康握着她的手道：“你穿牛仔裤好看。”

章燕和一怔，掩饰性地笑了一下，慢慢把手收了回来。

这话可太不是“慰问”应该说的话了，在场的都是人尖子，李达康的“特殊对待”立刻为大家察觉。

甘书记笑起来，给总政的艺术指导介绍：“这是我们明州李达康书记。”

这应该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章燕和顺着话客客气气喊了一声：“李书记。”

李书记已经镇定了许多，大大方方道：“很喜欢章老师的电影，可惜……之后就没了您的消息。”他明目张胆地殷勤探问，“章老师在明州待几天？”

章燕和道：“我演完就走，赶飞机回北京。”

李达康立刻道：“明州回北京的航班晚上是十二点的。我请您吃个夜宵。”

现场吃到大瓜，大家眼神乱飞，郑省长挑一挑眉，关心组织同志，笑着敲边鼓：“章老师要是想逛逛明州夜市，让达康给你做导游准没错。”

章老师不想逛明州夜市，但这种邀请当然要应下，她轻轻点头。

李达康站在章燕和旁边和大家拍了一张大合影，无意识地跟在她身边往出走，直到走出大门才在同事们的调侃眼神中反应过来。

他笑一笑，跟同事们道别：“先走了。”

方才他当着整个省常委班子邀请了章燕和，这事儿过了明面儿，没有一个人对李达康亲手为章燕和打开车门表现出反常来。

李达康给司机报了机场航站楼，专车在明州的街道上行驶。

章燕和坐在后座却开始拘束起来，那点从容镇静都消失了，不敢看坐在身边的李达康，只望窗外逡巡。

李达康也没说话，半响才找到话头：“你就这么一个包？”

“嗯，我就来明州一天，今天中午才到的。”

“你今天的礼服也好看。”

“我也很喜欢。”

李达康笑一声，又道：“我来明州也不到两年。”

这话没头没尾，章燕和低着头没搭话。

他们两个不说话，司机更是把存在感缩到最低，但气氛竟也不尴尬。——这跟路程很近也有关系。

两个人在机场咖啡厅里坐定了，包厢和隔间自然是没有的，但总比有第三人的封闭车厢方便说话。

这么一个大美人端坐在对面，李达康脸上的笑掩都掩不住，半真半假抱怨她：“你回来也不跟我说一声。”

章燕和捧着咖啡杯垂着头不说话。

“我零七年回来的时候懒得淌汉东那摊浑水，干脆申请过来支边了。”李达康半分防备之心都没有，痛痛快快把自己底全交了，看章燕和神色淡淡的，一拍脑门，连忙补充：“我当时就离了婚，现在欧阳跟大路过得好着呢。”

面前的男人灼灼看着自己，章燕和总要给个回应，冲他笑了一下。

李达康那点如火山喷发般的“失态”热情被这个笑冲淡了，“你这是？”他语气惊异，“你现在装不认识我太晚了吧？还是你以为我会认不出来你？”

他看着眼前女人熟悉又陌生的脸，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每天都上当地新闻。两年了，她但凡有一点关心就会知道自己已经脱离了前世的轨迹。

李达康的心突然就凉了半截。

“达康……”不理他是太残忍了，章燕和心里也难受，可是她的确是兴不起一点久别重逢抱头痛哭的想法。她桌下捏着的手里满是冷汗，低声示弱，“没有不认你。”

她千里迢迢来参加这么个晚会不就是为着这是明州？

李达康抿抿嘴，有点不痛快，也不跟她计较这一茬，以一贯的霸道习气直接拍板：“章老师要是没意见，我明天向组织汇报，你也回去打结婚申请。”

章燕和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左右为难。她是想跟他好好聊一聊的，这总不是个说话的地方，可恨当时急急买了返程的机票。

机场广播催促登机，章燕和站起身来，没有半点准备误机的打算，李达康也就憋着口气跟她身后往登机口走。

两个人沉默了一路，远远已经能看见检票的长队，李达康终于按捺不住：“你怎么不来找我？”

“那你怎么也不来。”

李达康一口气堵在胸腔，“你也不问问我手机号？”

他被这个人宠惯了，如今爱人骤然翻脸，心里委屈难过得要哭了。

难道你又看上别的小鲜肉了吗？

五十年厮守。义同一体。章燕和见到他难过茫然的神色心里就也难过起来，她去拉他的手，轻轻晃一晃：“我回去打申请。”

打什么申请，你要嫁给我和我相认，不会是这种态度的。李达康茫茫然地看着她，突然就泄了所有的心气。

“再见。”

“再见。”

他们礼貌地握手告别，像两个关系寻常的朋友。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明州地处西北，它的冬天比华北更难捱十倍，风如刀子般在脸上划。章燕和有点不适应这个气候，也只是有点不适应而已。

明州市委的办公大楼非常气派，它前面就是明州最大的人民广场，市委大楼的长度和广场的宽度是一样的。

章燕和穿一件红裙子，外面裹一件长款大衣，受不住寒风，快步进了市委大楼。她不太清楚市委书记办公室在哪里，也不好莽撞问人，好在这些建筑位置相差不多，章燕和转了几圈儿就找到了位置。——被一扇门挡住了去路。

这是市领导楼层格外的二门，需要有卡才能刷开。

见你还真难。

章燕和心下腾得蹿起一股火来，把她的从容烧得一干二净，心焦不已。

也许我不该这么莽撞地来。

她面对光溜溜的门板深呼吸了几口，控制情绪，等就是了。

等到的第一位是市委宣传处的，章燕和气质卓然，又站在门边，宣传处的王处长不免多问一句：“您是？”

“我约好来找李书记，不巧手机没电了，联系不上。”

章燕和演技精湛，况且她实在不像来上访的人，王处长试探了几句，对她和李书记的关系也有了猜测，忙笑着刷卡带她进了二门。

于是李达康开完会风风火火回到办公室一抬眼就看见了坐在门外待客沙发上的章燕和，她穿一件红裙子，扭头看过来，笑靥如花。

李达康一下子站住了，差点没拿稳手里的水杯，脸上的神情从惊转喜。

“燕和？”

章燕和笑眯眯的：“哎。”牢记着自己第二次和李达康见面的人设。

果然是这样。陪着章燕和坐着的王处长赶紧站起来表功，如何遇见章老师领路云云。

李达康满心满眼都是章燕和，哪里还顾得上他，随口打发了，他搓搓手不知道怎么招待这位贵客：“快进来坐。”

亲手开了办公室的门，把人迎了进去。

李达康顾不上泡茶，极开心：“你怎么来了？你不是……”

“来跟你结婚。”章燕和轻轻巧巧把这句话说出来，欣赏着李达康的神色，也笑起来。她故意板起脸，“你不答应我就走了。”

你来了还能让你走？

李达康实在没想到会有如此大的惊喜，但这话说出来那就是铁板钉钉的，顾不上搭理章燕和，他三两步蹿到办公桌旁，直接拿起红色电话的话筒。

“我是李达康，对，我找甘书记，急事，大事。”

李达康一点不浪费彼此时间，开门见山给省委汇报：“甘书记，我要结婚了。”

章燕和坐在他办公室里的待客座椅上，悠闲欣赏他的表演。

“没错，是总政话剧团章燕和。是，我原来以为人家没看上我呢。办婚礼再正式打申请，我们一会儿领证去了。是是是，谢谢谢谢。”

李达康挂了电话，立刻回头问：“你户口本带了么？”

流程走太快了吧。章燕和无奈道：“你这么急干嘛。”

李达康挑眉：“你想非法同居？”你要是不冷我三个月我才不急！

行吧，这理由我接受。

“在我车上呢。”章燕和给他解释，“我开车过来的。”

“开车？从北京开过来，那得开两天啊。”李达康有点发懵。

章燕和便矜持地打开手包，把调职申请递给他，上面敲着总政的公章，她的组织关系已经调到明州军区文工团了。

李达康捏着这纸薄薄的文件不知如何反应，“你这三个月忙这个去了？”

也不全是，我还胡思乱想了几天。

章燕和不把实话告诉他，只冲他笑。李达康如何能受得了失而复得的爱人这样的温柔神色，大笑着上前一步抱住她。他如今身强力壮，揽着她的腰一个用力把人抱了起来。章燕和低低惊呼一声，也就揽住他的脖子任他开心，大红色的裙摆翻出美丽的弧度。

章燕和向来是雷厉风行，从不拖沓，决定了就直接调职奔赴，李达康更甚。

他开门叫来秘书，将下午原本的安排或取消或改期：“给民政局打电话，说我一会儿过去登记。”

啊？登记？去民政局登记什么？秘书手上一晃，签字笔在本子上拉出长长一条歪线。

李达康一指章燕和：“叫嫂子！”

下午四点，章燕和走进市委，下午五点五十五，钢印印在鲜红的结婚证上。

201805.21凌晨

20180829凌晨

20180924晚

20190428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