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档】【李章】十八、相迎不道远

十八、相迎不道远

章燕和又一次梦到了死亡,死亡是粘稠的水。

它是极黑之地,也是无望的深渊。她在水中拼死挣扎,似乎挣扎而出,又似乎连虚无本身也是虚无。她在挣扎中丧失了所有力气,水流反而温柔起来,轻柔地托举起她的躯体,仿佛不是噬人的巨兽,而是与她厮守的恋人。

她于是终于能够呼吸,可吸入鼻腔的气体不是温暖潮湿的,而满带着腐朽的味道,死亡再一次将她包围。老病生死,她潜意识中知道这些决不能将她打倒,也决不是能威胁她的存在,可毕竟是颠倒梦想。章燕和下意识地想要逃离,可她被这样的液体和气体裹挟,挣扎不开逃离不了。一切力量都被软绵绵的水流抵消带走,她连尖叫也没有了力气。

她的身体慢慢漂流,意识也逐渐沉沦。在极度的寂静之中,仿佛有小孩的脚步向她跑来。

世界终于有了回声,章燕和猛然惊醒。右脚虚空一蹬,首先传来失重感,继而意识终于回归。

梦醒了。

她在柔软宽大的床上坐起来,脸上痒痒的,一摸才发现满脸是泪。她感受着指尖冰凉的触感,抽噎着哭了起来。哭泣是一种宣泄,她心中压力思虑那么多却从不出口,如今终于痛哭一场,便一发而不可收拾,抱膝嚎啕大哭。

啪!

灯光大亮。一个男人满脸莫名站在卧室门口。

灯光晃眼,章燕和却也不掩饰,她没有急着擦泪,而只是闭上眼,微微偏过头。

李达康结束工作,深夜赶回市区的家,听见声音不对推开卧室的门发现章燕和在哭,当场呆愣在原地,半响没醒过味儿来。

他知道夫妻间的相处状态这些时日大不如新婚时,可他工作极忙,章燕和又隐忍温和,两个人都心照不宣把那夜的事情抹过。他也就开开心心抱着媳妇儿睡觉,能在一起住几天就住几天,他非常珍惜。他们是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日子还长着呢。

——可他再没想过事情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妻子居然会避着她在卧室深夜独自痛哭。李达康几乎在立刻想起前妻谈论过往婚姻时所用的言辞,“同床异梦”。我们之间难道也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在那一瞬间无比慌张地如此想到。

李达康脚步发飘地走过去,站在床边探身去摸妻子的头发。

“……燕和……”

章燕和避开他的手,含混道:“做了个噩梦。”

李达康的理智逐渐回笼,这时才想起她哥哥的死亡,心头一松。

双人床宽大,李达康顾不得脱鞋,跪在床沿,往前蹭了一段,捧起妻子的脸给她擦眼泪。离得近了才发现她哭得脸色潮红,眼睛里都是浅浅的血丝,几乎哭脱了相。她试着对丈夫笑一笑,也因为悲伤而怪异。

李达康极心疼,他跪坐在床上,搂着章燕和哄她,急到自己也不知道嘴里说些什么。章燕和望着他焦急的脸,慢慢低身伏在他坚实的怀里,额头抵着他的胸膛,手臂松松环着他的腰。

“怎么了燕和,受什么委屈了跟我说。怎么大半夜一个人哭呢。啊?要不是我撞见了你是不是都不打算跟我说?以前一个人在北京有没有这么哭过,嗯?”

章燕和微微摇头,把他推开,自己擦了眼泪,低声道:“没事儿。”

李达康强硬地捧着他的脸,话根本不过脑子就脱口而出:“你这是要心疼死我。”

章燕和怔怔看着他。

他看媳妇儿一时半会还回不过神儿来,下床去卫生间摆了热毛巾过来给她擦脸擦手,伺候她躺下。这才飞速洗漱,赶着关灯上床把人搂在怀里哄。

章燕和并不需要哄,她只是一时的情感宣泄,此时散着头发窝在他的怀里:道:“还好你闺女走了,她要看见了还不知道怎么说我呢。”

李达康再没想到第一句话就涉及到佳佳,温声问:“她怎么了?”

“你知道你闺女那天问我什么了?”

“什么?”

“她问我喜不喜欢你。”

李达康张张嘴,心脏狂跳起来,尽量镇静地接话:“你怎么说?”

“我当然喜欢你啊。”章燕和靠在他的怀里玩儿他搭在自己肚子上的手。“我如果不动心怎么会嫁给你呢?”

她偏过头去问丈夫:“你知道动心是什么感觉吗?”

李达康道:“动心就是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我要找的人。”

“不对。”章燕和把手伸出被子在空气中比比划划。“动心是动心,找到是找到,都不代表一定要选你做伴侣啊。”

娇妻在怀,李达康语气温柔:“那你怎么下定决心了呢?”

“因为你下定决心了呀。”章燕和翻身面对着他,手抚上他黑暗中的脸庞。

她喜欢这个男人,但她自有矜持。矜持不是抬高自己的筹码,而是智慧。

喜欢并不一定要拥有,她早已习惯一个人的生活,婚姻是太大的麻烦。但当他掏出戒指站在她面前,她怎能无动于衷?

“你比我大两岁,但你向我求婚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你青春澎湃,热情昂扬。那一瞬间我也就觉得生命中突然又有了热情。人家的比喻真对,老房子着火,不可收拾。叛逆的冲动是最大的动力,我要为了你向我既定的、毫无波澜的未来生活计划发起斗争。你是我的勇气。我那时候想,赌一把!”找回爱的勇气。

她说的这些深思熟虑过的表白这么真诚,李达康听着这像极了话剧台词的腔调,心底却涌出强烈的不好的预感,急急打断她:“燕和!”

章燕和偎进他的怀里,手臂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低低道:“达康,我赌输了。”

李达康感到有温热的水滴从自己的胸膛划下。他突然什么也不想细问了,只叹息道:“所以我惹得你哭了?”

“不。”章燕和吐出一口浊气,“那是我做噩梦了。”

李达康没有问她梦见什么,他轻轻捋着她的背脊,从上捋到下,从头捋到尾。本以为可以永远略过的话题终于被他提起:“赌输了,是因为我叫了欧阳菁的名字?”他没有急忙解释,该解释的也早已解释过,只是静静等着她回应。

章燕和在他怀里摇头,发丝在他胸膛上滑动。她说:“我和你前妻比什么呢?爱情本来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事情。我还要谢她。”

“爱情?”

“我不怕孤独的,达康。我从不需要伴侣来帮我赶走所谓的孤独。”章燕和说,“如果我不爱你。”

李达康无言可答。

章燕和慢慢说:“我不如李佳佳,也不如欧阳菁。我们结婚太仓促了,”她的手指在他的心口画了一个圈,点上去,把在那一夜领悟到的道理讲给他听,“政治家的心哪有那么容易被温柔。”

李达康红了眼眶。

他在黑暗中含着泪批评她:“天真!”

她大概永远都是这样的性情。章燕和哼笑一声:“我要是不天真,也轮不到你坐在我面前跟我表白。”

“是,燕和同志嫁到哪一家,就能幸福哪一家。”

章燕和还在执着他的评语:“天真又怎么了,我天真所以我不再婚。我不再婚又怎么了?人的价值又不是通过婚姻来实现的!”

话既然一步步说到这个地步,场景和氛围如此,夫妻俩也就顺着机缘长谈下去。

“可是人对家庭的需要是通过婚姻来实现的。达康,我们签署的大概不是,不仅仅是……你对好我也对你好的契约吧。”

李达康哑然无语,他醒悟到章燕和不是天真,而是他们两个人的婚姻观不同。他带着复杂的心绪问再婚妻子:“你和李英,就是这样……圆满的婚姻么?”

章燕和舒展了眉头,靠在他肩头回忆往昔,言语温柔:“如果说我能坚持这么多年从不惧怕孤独,那么一大原因就是,如果不是和他一样的感情,如果不是他,那两个人和一个人没有区别。”

李达康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一点不嫉妒生气,反而悠然神往,他试探着总结妻子年轻时的婚姻:“曾经沧海难为水?”

章燕和笑了:“但不能不眷恋沧海。我在迷乱的梦里希望有一个人能再和我分享一片沧海。达康,”她还是那么温柔地叫他,“我曾经以为你就是那片沧海。你求婚的时候跟我说看见我在台上演出你特别心动。你还说,你是想找一个共度余生的爱人,用余生保证。”

“我保证!”

“你保证什么?保证再也不再我的面前念起欧阳菁?不重要的。你也没做错什么,叫一声老婆的名字算什么,我还心心念念都是我的少校呢。”

李达康马上纠正她:“是前妻。”

“哦,对,我的亡夫。”她突然笑起来,“达康,他死了,我的哥哥也死了。我一直觉得死亡很遥远,哪怕父母去世,总觉得还有哥哥是我与死亡之间的一道屏障。可现在死亡离我就这么近,探头一看都是荒芜。”

李达康没有接话,只是用力抱紧了她,两个人的双腿在被下缠绕。

章燕和带着凉意的双脚被男人温热的身体捂热,体温交融。她懒洋洋地趴在他怀里,仔细琢磨了一番,又拍着他道:“你别愧疚,我也没那么喜欢你。我只是,寂寞得太久……想爱一个人的愿望太迫切了,而你刚好强势地追求我,还是个好人。”

被发了好人卡的李达康郑重道:“我三生有幸。”

章燕和没答话,半响呜呜哭起来。

李达康低头去吻她的眼睛,虔诚而温柔。“怎么了?”

“人到了如今的年岁,生命基本被固定在一路上的风景里,再也不会如青春年月,拥有无数种可能了。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你别哭啊。”李达康的心被这个女人的眼泪哭成了一汪柔情的深谭,“人生还有那么长,你还没赌输呢!”

“指望你?”

“嗯呐。”

李达康突然无比放松,他抱着媳妇儿又往被下钻了钻,给她掖好被角。今天既已谈到这个地步,干脆把平常所有避而不谈的话题都说完,“跟我再说说李英吧。”

“我爱他。”章燕和语气平静。

“跟爱我不一样?”

“当然。”

李达康无奈地笑了,虽然话说到这种地步,他反而觉得两颗心这才贴近了,比叫出“欧阳”之后贴近,甚至还比新婚之时贴近。他叹一口气,“那咱们一起努力。”

努力相识,努力相亲,努力相爱。

李达康立刻又想到了阻挠他们努力的最大障碍,他恶狠狠地说脏话:“异地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真他妈操蛋。”

章燕和枕着他的手臂闷笑出声。

李达康摇着她,认真提醒:“你记得跟我一起努力啊。”拉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不会嫌弃我吧?”我这么无趣,不体贴人,没有你好看,还老了。

“不嫌弃。”

李达康心想她也不嫌弃,立刻得寸进尺:“那你想对我动手动脚吗?”

当然想对你个流氓动手动脚。

章燕和把早已变得暖乎乎的双脚从他小腿上移开,又一拳砸在他胸膛上。

李达康握住媳妇儿的拳头,贴在自己的左胸上,低声道:“你砸在我心里。”

于是章燕和低头,隔着两个人的手掌,在他的心上一吻。

20180222凌晨

20180311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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