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中有河、有桥、有树、有灯。
李达康走在杨红身边和她一起漫步其中.,看着等距离的昏黄路灯接力似地传递他们的影子,心底泛起难以排遣的苦恼。
他是个亲缘寡淡的人,几乎和所有人都是工作关系,要么佐他、要么佑他。在此之前,他还从没想过,竟还能再遇到一个人,将她置放进心底不偏不倚的位置。
他喜欢杨红,男女之情。
杨红对他,大抵也是如此。
然后呢,能成吗?不能。就算成了,天南海北,也过不成日子,何必找一堆麻烦。
如果只在党校轻飘飘地谈恋爱,那又算什么?
入学翻看条例时见禁止外宿只是一哂,从没想过还真能管到自己身上。
“群众”爱干什么干什么,婚恋自由。他们是宣誓过的政治组织的成员,对“非法”事总要多一份自觉。
李达康想到此节,轻轻叹了口气。
他身边的人见他这样情态,笑道:“发什么愁呢。”
李达康回神,看杨红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不由说:“咱们……刚才算约会吗?”
这话问得有意思,杨红什么都明白了。
李达康这些年在淤泥里就靠清白过日子,杨红可不是,在杨红看来,有情人享受当下也就是了。尤其对方又不图官商勾结,并无半分利用之心,这样一腔真情,举世难求。
杨红挽住男人的手,无比自然地把他的话应下来:“算约会啊。”
李达康乍被人牵手,下意识摸了一下手中柔软的皮肉,大拇指在她手背划过,就像摸到一块心爱的玉石,下意识要摩挲一番。他做完才发现有些唐突,不由朝杨红看去,杨红粲然一笑。
李达康立刻想起了二十年前那张合照中的杨红,模糊的影像在眼前骤然成真,纤毫毕现,能看清对方眼角细细的纹路,从陌生的年轻女同志化作最纯粹的一个可爱人。
二十载风云变幻,那时忧愁金山道路的小李县长怎敢想到沥青公路将通到每一个自然村,怎会想到此时此刻与杨红在党校牵手漫步。
“你以前对我是什么印象?在岩台的时候。”也不是李达康自夸,就他当年在金山的折腾劲,他留给杨红的印象肯定比挂职的杨红给自己的印象深。李达康忍不住探问:“你当时是觉得我真想为百姓谋福,还是图政绩?”
“这是一码事儿啊。”话虽这么说,杨红也不是不通情窍的人,又笑眯眯补充,“当时我信你真想做事情。”
杨红刚参加工作那几年,有个自己琢磨出来的认人的好方法——是否因为她的性别区别对待她。轻视女性的或许是好人,但绝不是一个合格的共产党。
这些年再回头看,这方法粗糙了些,带着主观情绪。但当年年轻的她就是带着这样的主观情绪对尊敬女同志的李达康抱有一份好感,很乐意把他往好的地方想。
李达康早忘了这些事,善因善果,他乐了半天。
“诶,你叫我达康,我叫你什么啊?”
李达康是三个字,叫“达康”就足够亲切。可恨杨红是个单名,连着叫显得生疏,平日叫职务叫同志,现在这关系再这么叫就不合适了。
翻译:你可有什么小名没有?
杨红说:“我家里人,以前叫我小霞。”
“红霞?”
“嗯。”
李达康挺新奇,笑盈盈地叫她:“小霞。”
杨红猛然想起二十年前被恋人唤小霞的快乐心情。
闷热的空气中吹来一阵清新的水气,莲湖赫然在望,杨红拉着李达康的手,漫步在侧,那些早已沉淀在工作之外的感情突然翻腾起来,让她想说一说多年无有的“私事”。
她年轻时幸福快乐地嫁过一个人,是她的同学,两个人感情也不错。
杨红说:“他是个顾家的人。”
听了这一句,李达康立时明白了她离异的原因。
男女从小受到的教育不同,社会身份实则也是不同的。贤妻多的是,贤夫可难寻。贤妻在家做饭洗衣生孩子,杨红前夫啥都能干,生孩子不行。
“当时怀了三个月,正赶上一个工程,流产了。就离了。”杨红说完,又为爱过的人解释,“他也不是多想留后代,我们都年轻,离生不了还早着呢。就是……”
就是,对我心寒了吧。
李达康静听了这些往事,什么话也不好说,只牵着恋人往湖前长椅边走,“坐会儿。”
湖对岸有些行人走动,身后路灯照耀的大道上偶尔驶过车辆,满目明艳艳的红裳翠盖,杨红望了一会儿这夏时风景,突然问身边人:“你说,这二十年,是美梦吗?”
李达康认真想了想:“差强人意。”
杨红颇为认同地点点头,又要补充一句:“好在还没愁死。”
哈哈哈哈哈哈,男人乐不可支,惊起湖上的天鹅扑棱棱地掠向远处。
李达康发觉自己在杨红面前笑点特别低,两个人的生命经验是相似的,她越一本正经说的话就越能逗他笑。
杨红不是故意说俏皮话,对方这样给面子,她也低眉一笑,缓缓放松了身体和心情,顺势靠向他那一侧。李达康依靠的力量同样传了过来,两个人稳稳当当地休憩着,工作的状态消融了。
此处真是个好地方,来此进修学习,还给了一个互相心慕的人,可以贴贴心,互相呵几口热气。
这样的假期,就应该有这样一个顺理成章的爱人陪伴。
杨红站起身,柔软的手掌伸向他:“回去吧?”
“嗯。”
并肩行着的一双人离开了,天鹅挥着翅膀飞回水面,四下一片静谧。并蒂的莲花藏在荷叶之下,水珠在荷叶上调皮滚动。荷叶一颤一颤的,在月色下闪着明明的光。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