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康】不愁（下）
“我在里面的时候，听过不少故事。可是，人还是得有个孩子。”欧阳菁摸着刚出生外孙的小脚丫，跟女儿吐露情衷：“里面的人……有些人，年纪大了，又没有亲人，出去反而艰难，活不下去的。佳佳，我要是没有你，说死也就死了。”
“妈~”产妇一点不想听这么晦气的话，故意说：“我孩子都生了，你才催生，有点晚啦。”
欧阳菁笑了一下，一边给婴儿拍奶嗝，一边总结说：“人活一辈子，还是得有几个支撑的人。”
支撑的人，无非父母、子女、爱人，李佳佳靠在摇起的病床上发散思维，再加上革命同志？艺术知己？
“……那我爸呢？”
谁支撑他呢？父母、子女、爱人、同志、知己……谁在他的生命里担当这些角色呢？
“你爸不一样。他是支撑别人的人，随时准备舍身成仁，冲到最前边堵枪眼儿。他干的那些事儿……”欧阳菁不再往下说了，转而道：“他这样勇敢的人，什么时候也不会害怕退缩，他进去了，死不了，出来了，更死不了。”
李佳佳还从未在这个角度旁观过父亲，不由自问，我是勇敢的人吗？她想到此处，像个孩子一样，抱住了欧阳菁的胳膊，亲密地靠在妈妈肩膀上。
我好幸福。
李佳佳幸福之际想到生身父亲，“他就不需要支撑吗？”
欧阳菁想了想，哼了一声。
李达康进门时，欧阳菁抱着婴儿喊住了他，“外面凉，你站一站再看孩子。”
李达康说：“知道。我在外头站了一会儿了。”
虽然如此，他还是停在房门处没动，看向房间对角线那头抱着孩子的女人。
人怎么老得这么快啊，一眨眼，佳佳都当妈妈了，他升格成姥爷了。
姥爷摸一摸酣睡的婴儿的细嫩小脸，说起更遥远的从前，“我想起小时候给我大爷爷出殡。”他起了个头，发现屋里没人乐意听他童年的事，也就不说了，站直了身子，从欧阳菁怀里把婴儿小心地接过来。
李佳佳探着头看：“你会抱吗？”
李达康正忙着抱孩子，没空搭理傻女儿。欧阳菁说：“他哪儿能不会，你是怎么养大的？”
老李从来不是个粗心的爸爸，做事认真细心，更别说是孩子的事情。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
小郑的父母并不觉得因为儿子结婚自己就衰老了，虽然儿媳妇的房子够大，仍然继续自己原本的生活。北京虽好，有亲戚吗？有朋友吗？什么都指望着儿子媳妇儿的日子他们可过不了。
有了孙子就不一样了，爷爷奶奶被召唤着，来了。
两位老亲家一来，婴儿扔给他们，欧阳菁顿时就能把心都放在自己女儿身上，和亲家相处非常愉快。
不用买房子，省下了大几百万，父母都还健康硬朗，两个“凤凰”只靠月薪都足够让三个老人过上各地旅游的好生活。
孩子出生以后，李达康偶尔也上门来。他在自己女儿家（由他出资）吃一顿便饭，虽然不是常驻人口，家里也不把他当客人。来得多了，也放几件换洗的衣服。
这天李达康来时，一家子吃完饭正量血压呢，量完，血压、心率，都正常。李达康旁观旁听完了，也撸起袖子，笑着参与：“给我量量。”
欧阳菁给他量，利索地把他大臂包起来，再塞进去一个助听器。助听器并不冰凉，犹带余温。
“挺正常。”
“那就好。”
欧阳菁把家用血压仪重新装到盒子里，李达康把袖子撸下来，低头系白衬衣的袖口。
小郑的父母默默围观了这一幕，对视一眼，心中有很多好奇心，转头又去问儿子。
佳佳婆婆把什么高速追车都略过去，追问：“他俩离婚不是因为外头有人？”
小郑不知道怎么看待亲妈这个抓重点的能力，仔细想了想，说：“不是。”
他岳父母当年离婚，还真不是因为一地鸡毛。他岳母犯了法，婚姻里却没有犯错。妻子这些年也跟他说过几句自己的猜测，在佳佳看来，如果没有犯法这事儿，她爹能和她妈拖离婚能拖一辈子，白头偕老。
“你岳父现在也没娶别人？他那家里没人？”
“没有。”
老两口半天没说话，最后打发儿子，总结说：“当领导也不容易。”
“我哥这辈子可不容易，他这些年过的那都是什么日子。”
杏枝来北京看她哥时跟侄女说，“在汉东那会儿好歹还有个家，等他到了甘兰，第二年你表哥结婚，我也回了汉东，你想想，他在甘兰一点热乎气儿都没有。”
李佳佳觉着，她姑对她爹的滤镜有点太浓了……
他在甘兰过的什么日子？过的一把手大领导的日子。李佳佳不信能比自己北漂挨毒打的日子难。她姑无非说的是李达康在甘兰全是工作关系，笑话，当代青年找个工作往陌生城市一扎，谁还不是除了同事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
“给你买房子，钱不够，你爸爸还跟我借了点钱周转。”
“……啊？几万？”
“差的不多，但就差那么点，有什么办法。”杏枝一边切菜一边说，“给我打借条总比跟别人借钱好。”
李佳佳一时失语，只想到说：“他还钱了吗？”
“早还了，也就是他半年工资。”
“姑……谢谢你。”
“谢啥。”杏枝叹着气说，“你爸爸年轻的时候，说话又幽默又风趣，多活泼的人呐。这些年话越来越少。工作难做，”她看欧阳菁不在，厨房只有她们两个，低声跟佳佳说，“结个婚，最后又是那个样子。”
欧阳菁带着孩子在楼下花园玩儿，迎面看见了李达康的车。
车里的人也看见了她，黑色奥迪平稳地降速，她望见坐在副驾驶的人扭头和后座说话。
孩子三岁，已经认得人了，李达康刚下车，孩子就兴奋地要迈着小短腿过去找姥爷。欧阳菁轻轻松了手，站在原地紧盯着娃儿拽住了五步远的李达康的裤腿。
“我什么时候来接您？”
李达康抱起外孙，和他对着笑，笑完了，回头对司机说，“我吃完饭给你打电话。”
欧阳菁低眉敛目，想起杏枝说起她来这一趟跟李达康秘书沟通，都是默认“去那边”的，欧阳菁就有些没来由的尴尬。
按理说，他来自己闺女家，一点毛病没有，可……
“姥姥，姥姥！”
汽车开走了，娃右手牵着李达康，扬着左手也要她牵着。
欧阳菁有时看着亲家老两口，辛苦了半辈子，相濡以沫，老来享福，有些羡慕。扭头再看看在旁边啃苹果的女儿，又很满足。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跟李达康比，她可安逸快乐多了。
电视里播着新闻，李达康在镜头下，白发分外显眼，都这岁数还动不动坐十几个小时飞机上战场。
李佳佳把苹果咔咔咔吃完了，跟妈妈交代：“我赶紧过去了，估计得晚一点回来，都带着钥匙，你不用等，早点睡。”
李佳佳走了没五分钟，欧阳菁刚关了电视，门铃就响了。她以为是女儿折返回来，没想到打开门是李达康。
他不显疲惫，也不显精神，平静地进了门。家里有个孩子，一贯是吵闹的，今日却一片安静，李达康有点疑惑地看向给他开门的人。
欧阳菁说：“小郑老家来亲戚，佳佳他们都去饭店了。”
“哦。”李达康笑了笑，“还好你还在，不然我扑了个空。”
“……吃饭了吗？”
“有什么饭啊。”李达康换了拖鞋，顺手开了冰箱的门。
两个人安安静静吃了顿饭，还喝了点酒。李达康看对面的人面带薄晕，难得起了点开玩笑的兴致，“喝了两杯就上脸，酒量不行了啊。”
欧阳菁说：“老了，有什么办法。”
老了。老了。不愁，不愁。
李达康从梦中惊醒。
“你怎么了？”
欧阳菁还以为是自己推门吵醒了他，她把水杯放在床头，解释说，“我怕你口渴……你继续睡吧。”
李达康拉住她的手腕，摇了摇头，“跟我说会儿话。”
手腕上传来的力道是向里的，欧阳菁躺在了他身边。
李达康不说话，只是望着枕边的人，终于伸出手，轻轻抱住了她。欧阳菁的目光格外温软，她也无声地把手搭在他的脖子上。
窗外月光宁然，他缓缓收拢胳膊，紧紧抱着她。
姑娘年轻时瘦，抱着硌得慌，如今是一个微胖的有力的粗糙的妇人了。
李达康想哭。
他们低低说了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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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不是当康菁写的，是第一次把老李写成了一个飘摇的人。但是我习惯性地把自己的感悟寄托到老李身上之后，发现这次不太适用，因为他“飘摇”也不妨碍他是一个高级干部，写他和他的家庭“不愁”，有点那个啥……
尤其我写完（上）之后，我好朋友明确提到了这一点，我就更丧了……是时候抛弃高官老李写原创了……
但总而言之，这一篇是个小甜文。
有人勇敢，有人幸运，所以都不愁人生飘摇。
熬夜写完，太晚了脑子都不动了，本来这个结尾不是结尾，顺序大概要跟前面某些内容变一下，但最后写成结尾了，虽然不想把它当结尾，但也就这样吧……
